街道办二楼最里面的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廉价墨水混合的味道。
郑秀站在办公桌前,两只手在身侧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让她好几次都想往裤子上蹭,却又不敢。
她不敢抬头。
对面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街道办的冯主任。她甚至不敢看冯主任的脸,只能看到一双搁在桌面上的、骨节分明的手,以及偶尔敲击桌面发出的“笃、笃”声。
每一声,都像敲在郑秀的神经上。
厂长?
自己这副样子,哪里像个厂长?倒更像个来领救济粮的。
她能感觉到旁边赵玉娟投来的焦急目光,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清脆、平稳的声音响了起来,打破了僵局。
“冯奶奶,您尝尝。”
郑秀扭头看去,沈凌峰正踮起脚,将一个油纸包轻轻放在冯主任的桌上,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鱼干。
“这是我们厂以后准备做的东西,您给品品。”
郑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东西……能行吗?这瞧着普普通通的鱼干,真能让冯主任点头?
冯主任的目光从郑秀那畏缩的模样上移开,落到了桌上的鱼干上,眼神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审视。她心里暗叹一声,就这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怎么当厂长?至于这所谓的“样品”,又能好到哪里去,无非就是乡下人家自己晒的咸鱼干,齁咸不说,还带着一股子腥气。
但面子总得给。看在沈凌峰兄弟俩经常送鱼的份上,她还是伸出两根手指,有些敷衍地捏起了一块。
然而,就在鱼干入手的那一刻,她的手指猛地一顿。
这触感……不对。
指尖传来的感觉,并非预想中那种湿乎乎、软趴趴的黏腻,而是意想不到的干爽与坚挺,表面甚至带着一层细密的、如同砂纸般的纹理。她下意识将鱼干凑到眼前,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一照,只见鱼干表面竟反射出一层淡淡的、诱人的油光。那色泽金黄透亮,干净得像一块琥珀,没有半点杂色。
这卖相……怎么这么眼熟?
冯主任心里嘀咕着,带着一丝狐疑,撕下一小条送进嘴里。
可当鱼干入口,一股难以形容的咸香瞬间在她的口腔里炸开!
那不是死咸,而是一种鲜活的、富有层次的鲜香。紧接着,鱼肉本身的鲜甜如同潮水般涌来,与那股咸味完美地交融在一起,让她满口生香。最奇妙的是,那股香味里,还夹杂着一丝她从未尝过、却又让她觉得无比熟悉的特殊香料气息。
味道,形态,色泽……
一幕幕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供销社里人头攒动的柜台,王主任那张神秘兮兮的脸,还有她家那个宝贝孙子吃完后哭着闹着还要的场景……
这些记忆炒碎片,被口中这股霸道的味道瞬间串联了起来!
“啪!”
冯主任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她身下的木椅因为这个剧烈的动作,向后滑出老远,“吱嘎”一声发出刺耳的尖叫。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郑秀更是吓得浑身一哆嗦,大气都不敢出。
冯主任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狂震,她死死盯着沈凌峰,因为激动,声音都变了调。
“这……这是……”她指着桌上的鱼干,手指都在发抖,“这是商业局特供给市里的那种鱼干?!”
郑秀彻底懵了。
什么商业局?什么特供?这不就是小峰从河里捞起来的鱼,自己随便晒晒的吗?
冯主任完全没有理会旁人的惊愕,她像是陷入了某种亢奋的回忆,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没错!就是这个味!就是这个样子!”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半个月前,我在供销社老王那里凭票买到半斤,拿回家隔水蒸了一下,嚯!那叫一个香!”
“我家小孙子,吃得都停不下嘴,眼吃完后,抱着我腿哭着喊着还要!我这当奶奶的有什么办法?只能第二天赶紧再去供销社买,结果……”
她顿了一下,看向沈凌峰,眼神里全是光。
“没了!老王说,这玩意儿就被商业局的车直接拉走了!一根都没给她剩下!说是成了什么……对!‘特供品’!专门供给市里领导的!普通人见都见不到!”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般的神秘感。
“我还听老王偷偷说,这东西金贵得很!不光市里,连京城那边,都有大人物点名要!”
整个办公室安静得落针可闻。
赵玉娟的嘴巴张成了“o”型,她看看桌上的那包鱼干,又看看一脸平静的沈凌峰,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郑秀更是感觉天旋地转,她扶着桌角才勉强站稳。她想起了之前,沈凌峰教给她们的方法,用白酒、盐……还有一些她根本不认识的香料粉末腌制那些鱼的场景。
当时她还觉得是小孩子胡闹,现在看来……
“小峰……”冯主任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鱼干……真的是你们……做出来的?”
沈凌峰没有说话,只是眨了眨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像一道炸雷,在冯主任的脑海里轰然引爆!
“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甚至有些失态的大笑声,猛然从冯主任口中爆发出来,震得窗户玻璃都嗡嗡作响。
赵玉娟都傻了,她从未见过冯主任这个样子。在她的印象里,冯主任永远是那个严肃、和蔼、轻言轻语的街道办领导。
“一个月两百块利润?哈哈哈!”冯主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搪瓷笔筒都跳了一下,“小峰啊!那是奶奶跟你开玩笑呢!那是考验!考验你们年轻人干事业的决心!”
她一边说,一边绕出办公桌,亲热地走到沈凌峰身边,那姿态,哪里还有半分领导的架子,简直比对自己亲孙子还亲热。
“哎哟,我的好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啊!”她拉起沈凌峰的手,感觉像是握住了一块绝世璞玉,“这可 是大好事!天大的好事!”
冯主任的眼睛里闪烁着名为“前途”和“政绩”的光芒,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昂。
“这鱼干要是咱们街道工厂做出来的,那是什么概念?那是给咱们整个潍坊街道争光添彩!是解决待业青年就业问题的重大突破!是一个可以上报纸、上市里简报的典型!懂吗?典型!”
她挥舞着另一只手,仿佛已经在向市里的领导汇报工作。
“之前说的那三个条件,就不用再考虑了!”冯主任大手一挥,斩钉截铁,“那都是些条条框框,是给普通厂子定的!咱们这个属于‘重点扶持企业’!”
她的思维快得惊人,几乎是瞬间就推翻了自己之前所有的规定,并且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股份!之前说街道占八成,不行!我们不能干这种摘桃子的事!”她义正言辞,“但是政策规定,公私合营的性质不能变,街道必须控股。这样!”
她伸出五根手指,然后收起半根。
“咱们街道占七成五!百分之七十五!这是政策允许的最低持股比例了!再低,性质就变了,奶奶也担待不起。剩下的,全是你们自己的!”
郑秀的脑子已经彻底成了一团浆糊。七成五?那剩下不就是……两成五?那该有多少钱?
冯主任可没空理会她的心理活动,她已经想到了下一步。
“还有就业名额!”她拍了拍沈凌峰的肩膀,“名额的事情,小峰你来定!需要多少人,你就招多少人!我们街道办全力配合!要人给人,要政策给政策!”
最后,她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重磅炸弹。
“户口!这件事最重要!”冯主任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小峰,还有郑秀同志,你们放心!只要是在咱们这个厂里工作的,不管是你,是郑秀同志,还是以后招进来的骨干,户口问题,我来解决!全部给你们落在咱们潍坊街道!”
话音落下,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赵玉娟看着冯主任,又看看沈凌峰,感觉自己像在看一出魔幻大戏。她跟了冯主任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慷慨激昂”,如此“不讲原则”。
不,这也不是不讲原则,这是在更大的利益面前,重新定义了原则!
“玉娟!还愣着干什么!”冯主任一声断喝,把赵玉娟从震惊中唤醒,“快!去把街道工厂注册的全套文件都拿过来!”
“啊?哦!是!”赵玉娟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冯主任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
她看着沈凌峰,满脸堆笑:“小峰啊,以后有什么困难,直接来找冯奶奶!谁敢给你使绊子,你告诉奶奶,奶奶给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