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落在旁人耳中,只是一个孩子最朴素的、怕浪费粮食的想法。
然而,这几句话钻进孙猴子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平地惊雷!
孙猴子的脑子“嗡”的一下,仿佛有一扇尘封的大门被猛地撞开!
对啊!
我怎么就没想到!
去自由市场卖,那是偷偷摸摸,是见不得光的!风险大,量也出不去!
可要是卖给造船厂呢?
那可是公家单位!是给“工人老大哥”改善伙食!这说出去,谁敢说是投机倒把?这是支援国家建设!
而且,厂里人多,需求量大啊!
别说这几十只螃蟹,就是几百斤、几千斤鱼虾,人家也吃得下!
这……这简直是一条稳得不能再稳的路子!
孙猴子猛地低下头,死死地盯着沈凌峰,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狂喜,还有一丝见了鬼般的不可思议。
他想不通,这么绝妙的主意,怎么会从一个六岁孩子嘴里说出来?
但他来不及细想,巨大的兴奋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只觉得这是祖师爷显灵,是财神爷敲门!
“对!对对对!小师弟你真是个福星!”孙猴子激动得一拍大腿,也顾不上跟沈凌峰解释,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方慧面前。
“方阿姨!方阿姨!”他搓着手,脸上堆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笑容,“你看,这钱呢,我们观里是肯定不能收的。但是……但是我们想跟您商量个事儿!”
方慧正为钱送不出去而发愁,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一愣:“什么事?你说。”
就连站在一旁的陈玄机,也被孙猴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有些莫名,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探寻。
孙猴子指了指墙角那个装满了大闸蟹的大水缸,唾沫横飞地说道:“方阿姨,您看啊,这玩意儿,是我们自己抓的,我们几个也吃不完。现在这天,放久了就会死死,死了就臭了,多可惜啊!”
“我们刚刚还在愁呢,这要是拿到自由市场去吧,又怕被当成投机倒把给抓了。可就这么扔了,那更是作孽!”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点明了困难,又暗示了东西的来路。
方慧是个聪明人,立刻就听懂了弦外之音,她顺着孙猴子的话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孙猴子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脸上带着一丝神秘和献宝似的兴奋:“方阿姨,您看,您爱人不是在造船厂管后勤吗?厂里几千号工人兄弟,吃饭肯定是个大问题吧?咱们这螃蟹,虽然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但它好歹是荤腥啊!能给工人们解解馋,补充补充体力不是?”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让我们把这些螃蟹,直接送到你们厂里去?我们也不要钱,那太敏感了!就给我们换点粮票、布票,或者直接换点米面杂粮就行!这样一来,你们厂里改善了伙食,我们呢,也解决了这些螃蟹,还不算投机倒把,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孙猴子一口气把话说完,紧张地看着方慧,等待着她的决定。
这番话一出口,整个伙房再次陷入了寂静。
陈石头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但他隐约觉得,这事好像比去自由市场要靠谱。
赵书文则是彻底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说这也是一种投机倒把,但“支援工人兄弟”、“为国家建设做贡献”这几顶大帽子扣下来,让他瞬间哑火。
而且,这个方案……听起来似乎……真的完美地规避了所有的风险!
他看向孙猴子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惊叹。
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街溜子”,脑子怎么转得这么快?
而陈玄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兴奋不已的孙猴子,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孙猴子,落在了那个安安静静站在角落里,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的六岁小徒弟——沈凌峰的身上。
老道士的心,猛地一惊。
巧合?
真的是巧合吗?
孙猴子虽然机灵,但想的都是些小偷小摸、投机取巧的门道。
这种将“危机”转化为“机遇”,将“投机倒把”包装成“支援建设”的思路,这种滴水不漏的布局和对人情世故的精准拿捏……绝不是他这个只会呼呼咋咋的徒弟能想出来的!
唯一的可能……
陈玄机的目光,与沈凌峰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沈凌峰立刻垂下眼帘,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仿佛被师父的目光吓到了。
方慧听完孙猴子的话,眼睛越来越亮。
她没上过太多的学,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她懂人情世故。
人家老道长救了自己孩子,这天大的人情还没还呢!现在人家有了难处,求到自己门上,自己要是能帮上忙,那不就是老天爷给的机会吗?
况且,这事儿对自家也是天大的好事!
丈夫在船厂管后勤,最头疼的就是伙食。
工人们天天干的是重体力活,肚子里没油水,哪来的力气造大船?
为这事,丈夫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这几十只螃蟹送过去,虽然不多,但也算是荤腥,再不济也能让厂领导们解解馋。
“哎哟,你这个小道长,真是脑子活络!”方慧的脸上瞬间笑开了花,声音也透着一股亲热劲儿,“你说得一点没错,我们家老李为了厂里工人的伙食,头发都快愁白了。定量不足,配额不够,这几千张嘴,天天就着青菜萝卜下饭,厂里的工人肚子里没油水,干活哪有力气?”
她一拍大腿,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行!这事阿姨应下了!我们家老李要是知道有这好事,肯定高兴坏了!”
说完,她又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玄机。
“陈道长,您看……这事这么办,行吗?”
陈玄机缓缓将目光从沈凌峰身上收回,他理了理破旧的道袍袖口,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仿佛刚刚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从未存在过。
“既然是施主愿意帮忙,又是为厂里的工人兄弟们做贡献,我仰钦观自当尽一份绵薄之力。”他的声音不急不缓,透着一股沉稳。
“这样吧。正好我也要去厂里上班,就让这位小道长带上螃蟹跟我一起去吧。我估摸着这个点,他应该已经到办公室了。我领着你去船厂,直接找我们家老李,让他来办,省得中间再出什么岔子。”
“哎哟,那可太好了!谢谢方阿姨!您真是活菩萨!”孙猴子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一张脸笑成了烂柿子,嘴甜得像是抹了蜜。
“不过,你这身装扮最好换换,船厂那种地方,都是工人同志,你这身打扮太扎眼了,不好。”
方慧是个实在人,想得也周到。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孙猴子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还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道袍,果断道:“这样,你等等,我回家去给你找身我家老李年轻时穿的衣服,虽然旧了点,但好歹是普通人家的样式,穿着去不惹眼。”
“哎哟,那敢情好!都听方阿姨的!”孙猴子连连点头,他脑子转得快,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陈玄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许了。
他的心神,还沉浸在刚才的惊涛骇浪之中。
他看着那个角落里的小徒弟,沈凌峰正低着头,用脚尖轻轻地在地面上画着圈,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又似乎有些胆怯。
溺水之后,这孩子就像是换了个人……不,是换了个魂。
“石头!”陈玄机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哎!师父!”一直守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但知道有好事发生的大师兄陈石头立刻应声。
“去,把水缸里的螃蟹都捞出来,用草绳扎结实了,装袋子里。”
“好嘞!”陈石头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转身就去杂物房找布袋。
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二师兄赵书文却轻轻皱了皱眉,扶了扶鼻梁上那副老旧的黑框眼镜,低声嘟囔了一句:“终究是小道,非正途也……”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安静的偏殿里,却足以让最近的几个人听见。
老道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也别在边上闲着,一起去帮忙。”
赵书文被师父一句话噎住,脸色涨红,却又不敢公然顶撞。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知识分子的清高与不屑。
“君子……”他低声嘀咕了一句,终究还是不敢违逆师父的意思,慢吞吞地站起身,动作里充满了抗拒,仿佛让他去碰那些腥气的螃蟹,是对他精神世界的一种侮辱。
方慧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拿着一套半旧的蓝色工装回来了,虽然有好几个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
孙猴子三下五除二换上,原本那股子机灵劲儿被遮掩了不少,看起来倒真像个船厂附近长大的半大孩子了。
“走吧,小道长,咱们现在就去!”方慧看他换好,便急着要带他出门。
“方阿姨,我叫孙阿四,小名孙猴子,您叫我猴子就行!”孙猴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陈玄机目送着方慧和孙猴子离去,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道观破旧的门后,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这个最小的徒弟齐平。
他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摸了摸沈凌峰的头顶,声音沙哑而意味深长。
“小峰,刚才……是你跟三师兄说了什么,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