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星零落。靖国公府——这座刚刚赐下、还透着些许匆忙整理痕迹的宅邸，在经历了白日的喧嚣与朝堂的暗流后，终于陷入了一片相对的宁静。府门外，有禁军值守，彰显着新晋国公的恩宠与地位，但也无形中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书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萧玄卸去了朝服，只着一身简单的深色常服，坐在灯下，缓缓擦拭着那柄伴随他浴血搏杀的沥泉枪。枪身冰冷，血迹已拭净，映照着跳跃的灯焰，寒芒流转，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杀伐与故事。
白日紫宸殿上的风波，并未让他心境有太多起伏。群臣的抵触，本就在意料之中。他所求的，本就不是他们的赞同，而是将那根“查内鬼”的刺，狠狠扎进去，让该慌的人慌起来。
只是，他没想到，第一个坐不住的，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位高权重。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却规律的叩门声，并非亲卫惯用的节奏。
萧玄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眸光抬起，看向房门：“进。”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预料中的墨九或亲卫，而是一名作仆役打扮、却气度沉稳的中年人。他是萧玄从隐麟军中挑选出来的管家，名唤萧恩，忠心可靠。
“主公，”萧恩压低声音，神色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府外有客夜访，未递名帖，只让将此物呈予主公。”
说着，他双手奉上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玉佩。玉佩质地温润，雕工极其精湛，乃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蟠螭，盘绕着一个古篆的“源”字。
蟠螭佩，宰相规制。
王源？！
萧玄眼中瞬间闪过一道锐利如刀的寒芒。
这位太子旧党的领袖，名义上早已致仕归隐、实则仍在幕后操控朝局的的老狐狸，竟然在自己明确表态要彻查内鬼的当夜，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找上门来了？
是沉不住气了？还是另有依仗？
“来了几人？”萧玄声音平静无波，接过玉佩，指尖感受着那温润中透着的冰凉。
“仅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两名轿夫，一名随从，看似简单，但暗处……气息不少。”萧恩低声道，“是否拒之门外？”
萧玄摩挲着玉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必。请。直接引至书房。另外，让墨九盯着外面那些‘气息’。”
“是。”萧恩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片刻后，书房门再次被推开。
一名身着深紫色常服，外罩黑色狐裘大氅的老者，缓步走了进来。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脸上带着温和儒雅的笑容，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古井，看不出丝毫情绪。正是当朝宰相，王源。
他看上去毫无宰相的架子，仿佛只是一位深夜来访的老友，但那份久居上位、执掌乾坤的威仪，却如同空气般弥漫开来，无形地压迫着周遭的一切。
“呵呵，深夜叨扰，国公爷勿怪。”王源率先开口，声音温和沙哑，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亲和力，“老夫久闻国公爷少年英雄，今日朝堂之上，更见风骨，心向往之，故而冒昧前来，只想与国公爷……煮茶夜谈，一叙衷肠。”
萧玄并未起身，只是放下手中枪，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王相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坐。”
态度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疏离。
王源也不在意，含笑在萧玄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扫过那柄沥泉枪，赞道：“好枪！煞气内敛，锋锐暗藏，一如国公爷其人啊。”
萧玄并未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他倒要看看，这位老宰相，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王源见萧玄不接茬，便自顾自地唏嘘道：“今日朝堂之事，老夫亦有所闻。国公爷忠心可嘉，赤诚为国，老夫深感敬佩。这朝中啊，积弊已久，确是有些蠹虫，令人痛心疾首。”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然，国公爷初入朝堂，或不知其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彻查之言，虽出于公心，却易被人利用，掀起党争，届时朝局动荡，非国家之福，亦非百姓之愿啊。”
他叹了口气，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景侯虽败，北齐犹在虎视眈眈。当此之时，朝野上下，更需同心同德，稳定为先。有些事，不如静待时机，徐徐图之。国公爷以为如何？”
萧玄心中冷笑，果然是为做说客而来。他淡淡道：“王相此言差矣。脓疮不挤，只会溃烂更深。蠹虫不除，大厦终将倾颓。北齐之所以敢窥伺，正是因我朝内有隙可乘。若连内部奸佞都不敢清理，又何谈一致对外，稳定朝局？”
王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脸上笑容不变：“国公爷年轻气盛，锐意进取，老夫理解。然，世事并非非黑即白。有些人，有些事，看似与叛逆有染，实则或有苦衷，或只是寻常往来，若一概严查，恐伤及无辜，寒了士人之心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诱人的蛊惑：“国公爷如今圣眷正浓，手握重兵，声望无双，实乃国之柱石。何必行此险招，自毁长城？不如……与老夫等同心协力，稳住朝局，安抚人心。待他日太子殿下……哦不，是待陛下康复，朝局稳固，国公爷便是再造乾坤的第一功臣！届时，封王裂土，亦非难事，岂不胜过如今与满朝文武为敌？”
图穷匕见！
拉拢！赤裸裸的拉拢！甚至隐隐点出了太子，许下了王爵之位！
王源目光灼灼地看着萧玄，等待着他的反应。他相信，如此丰厚的条件，足以打动任何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然而，萧玄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没有激动，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萧玄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剑锋，直刺王源：“王相，今日你来，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你口中的‘太子殿下’，亦或是……代表那些见不得光的、与景侯、与北齐有所勾连的‘无辜之士’？”
王源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瞬间僵硬：“国公爷！此话何意？老夫一片好意，你……”
“好意？”萧玄打断他，声音陡然变得凌厉，“若真是好意，为何不敢光明正大递帖拜访，而要这深夜潜行？若真是为国为民，为何对清查内鬼百般阻挠，甚至不惜以王爵相诱？！”
他一步踏前，那股久经沙场的惨烈杀气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笼罩整个书房，灯光都为之摇曳：“我萧玄起于行伍，只知道一个道理：保家卫国，靠的是手中枪，是麾下将士的热血！不是朝堂上的蝇营狗苟，更不是与国贼蠹虫的同流合污！”
“景侯造反，北齐入侵，多少将士血染沙场，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你如今却要我为了所谓的‘稳定’、为了虚无缥缈的王爵，对此视而不见，与你们‘同心协力’？”
萧玄猛地一挥手臂，指向窗外，声色俱厉：“告诉你，也告诉你背后那些人！我萧玄，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更不会与卖国求荣之辈为伍！”
“这府邸，这爵位，朝廷若要收回，随时拿去！但这内鬼，我查定了！有一个，我杀一个！有一双，我杀一双！谁若想拦，便试试我手中之枪，利也不利！”
字字如惊雷，轰击在王源心头！
他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指着萧玄，气得浑身发抖，再也维持不住那副儒雅假面：“你……你……萧玄！你莫要自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
“放肆？”萧玄冷笑一声，猛地将手中那枚蟠螭佩掷还给他，“比起某些人身居高位，却行卖国之事，萧某这点‘放肆’，算得了什么？萧恩，送客！”
王源接过玉佩，手指都在颤抖，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死死瞪了萧玄一眼，那眼神阴毒得如同淬毒的蛇信，最终猛地一甩袖袍，转身快步离去，连基本的礼仪都顾不上了。
书房门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隔绝了那滔天的恨意。
萧玄独立灯下，脸色冰冷。
他知道，今夜之后，与这位权倾朝野的宰相，乃至其背后的太子旧党，已彻底撕破脸皮。
接下来的明枪暗箭，恐怕会更加凶猛。
但他心中，却无半分后悔，反而有一股畅快淋漓之意。
有些路，注定孤独。
但有些原则，不容玷污。
他再次拿起沥泉枪，指尖拂过冰冷的枪锋。
那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