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宇宙干涉区域,代号“共振深渊”。
琉璃所在的通讯尝试队旗舰“桥梁号”,悬浮在规则缓冲层的边缘。前方,宇宙的景象像是被打碎的镜子,无数碎片映照出光怪陆离的画面:有的碎片中星辰以螺旋状扭曲,有的碎片中光线如粘稠的液体缓慢流淌,有的碎片干脆是一片无法理解的几何色块。
更诡异的是声音——不是通过介质传播的声音,而是规则紊乱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噪音”。那是一种高频的嗡鸣与低频的呻吟混合体,中间夹杂着仿佛玻璃碎裂、金属扭曲、还有某种无法名状的生物哀嚎的幻听。
“规则污染指数37%,还在上升。”科学官报告,声音紧绷,“我们的护盾可以暂时抵挡,但长时间暴露可能导致意识损伤。而且……检测到‘瘟疫载体’。”
全息屏幕上,放大了一片规则碎片。碎片内部,漂浮着无数微小的、彩虹色的粒子。它们没有固定形状,像水母般不断变形,拖曳着细长的光尾。
“这就是导致规则瘟疫的奇异粒子流?”琉璃问。
“是的。它们来自镜像宇宙,透过共振裂缝渗透过来。”深蓝之思的规则工程师塔莉亚解释道,“每个粒子都携带着镜像宇宙的极端动态规则编码。当它们接触我们宇宙的物质时,会尝试‘重写’局部的物理定律。最初只是微弱的影响——比如光速轻微波动——但随着粒子浓度增加,影响会急剧增强。”
屏幕切换,展示之前的实验数据:在隔离舱中,一束标准激光在接触到高浓度粒子流后,速度突然降低了23%,然后完全停滞,像凝固的红色水晶般悬浮在空中。几秒后,激光束解体,化为一片混沌的彩色光雾。
“它们不只是改变常数。”塔莉亚的声音带着恐惧,“它们是在……溶解规则的结构。让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不可预测、最终无法维持任何形式的存在。”
桥梁号的舰体突然震动。
“护盾遭到粒子流冲击!规则稳定性下降5%!”操作员喊道。
“启动林珩守护者提供的‘谐律净化协议’。”琉璃下令。
舰体外壳亮起金色的谐律编码纹路。那些试图附着上来的彩虹粒子,在接触到金色光芒时,发出尖锐的、几乎要刺穿耳膜的鸣叫,然后纷纷弹开或消散。但粒子流无穷无尽,像一场色彩斑斓的暴风雪,不断冲击着舰船。
“净化协议有效,但能耗巨大。”塔莉亚盯着数据,“按照当前粒子浓度,我们最多能坚持六小时。之后谐律发生器会过热,护盾将失效。”
六小时。这是他们与雷萨的规则调节队约定的最长作业时间。调节队需要在六小时内,在共振区域的核心建立稳定锚点,减弱共振强度,从而减少粒子流的渗透。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协调官!”通讯官的声音突然拔高,“接收到雷萨队长传来的紧急信息!他们遭遇了……清道夫集群!不是巡逻单位,是完整的修剪编队,至少二十个!它们正在攻击调节队的锚点建设平台!”
全息画面强行切入,是雷萨从前方传回的实时影像。
那是一片比桥梁号所在区域更加混乱的空间。规则碎片不再漂浮,而是像风暴中的玻璃般疯狂旋转、碰撞、破碎。在风暴中心,一个半成品的谐律锚点平台正在苦苦支撑,平台周围的护盾明灭不定,显然承受着巨大压力。
而平台外,二十个彩虹色多面体清道夫排列成一个完美的圆环,它们没有开火,但每个多面体都在释放一种无形的规则剥离场。平台护盾接触剥离场的部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不是爆炸,而是直接从存在状态被解除。
更糟糕的是,在清道夫圆环的后方,还有一个更大的存在。
那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形态:一个不断变换的几何体,表面流淌着比清道夫更加复杂、更加……“智能”的规则编码。它悬浮在那里,仿佛在指挥整个行动。
“那是……”奈特的声音从归亡者频道传来,带着罕见的震惊,“修剪官。园丁系统中的现场指挥官单位,通常只在二级修剪或三级休耕行动中才会出现。它的出现意味着……园丁激进派已经成功推动了对这片区域的‘问题升级评估’。”
“它想做什么?”琉璃问。
“它在测试。”林珩的投影出现在舰桥上,他的声音通过远程连接传来,但显得有些吃力——他的一部分注意力正在支援前线的调节队,“测试你们的反应,收集数据,为最终的修剪行动提供‘文明抵抗干预’的证据。如果调节队被迫反击,或者如果你们在救援过程中展现出‘过度干预规则’的能力,它就有充分理由申请执行彻底休耕。”
画面中,雷萨的身影出现在平台边缘。他没有穿戴重型护甲,只穿着标准谐律共鸣服,双手按在平台的控制核心上。金色的光芒从他身上涌出,注入平台,勉强维持着护盾不被完全剥离。
但代价很明显:他脸色苍白,身体在微微颤抖。
“雷萨,报告情况。”琉璃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平台……还能坚持……十五分钟……”雷萨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规则的干扰噪音,“但我们无法完成锚点了……清道夫在干扰所有规则操作……林珩守护者的远程支援被它们用某种……反谐振场挡住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绝望:
“而且……我感觉到……镜像宇宙那边……有回应了……”
“什么回应?”
“痛苦……混乱……但还有……一丝微弱的意识……”雷萨闭上眼睛,仿佛在集中精神感知,“那个宇宙……有文明幸存……他们在混沌中挣扎……他们也在被清道夫攻击……他们想求救……但他们的规则太乱了……信息传不出来……”
“你能和他们建立连接吗?”琉璃的心脏狂跳。
“太微弱了……而且我们的谐律信号……被清道夫的干扰场扭曲了……”雷萨突然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但有一个办法……如果我将自己的意识作为中继器……完全开放给两边的规则流……或许能暂时打通一条通道……”
“那你会被两边的规则撕裂!”塔莉亚惊呼。
“我知道……”雷萨的声音异常平静,“但这是唯一的机会……让两个花园里的植物,在剪刀落下前,至少能互相看一眼……知道彼此存在过……”
“我不同意。”林珩的声音斩钉截铁,“你的天赋,你的成长,对花园的未来至关重要。不能在这里牺牲。”
“但如果未来已经没有花园了呢?”雷萨反问,声音里没有叛逆,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清醒,“如果激进派园丁赢了,如果创造者最终决定重置实验,那我们所有的‘未来可能’都没有意义。但至少现在,如果我们能让两个宇宙的文明建立联系,如果我们能证明‘多样性可以共存’,那至少给了温和派园丁一个证据,给了创造者一个……或许值得继续观察的理由。”
通讯频道陷入沉默。只有规则风暴的呼啸和护盾过载的警报在背景中嘶鸣。
琉璃看着画面中那个年轻的共鸣者,看着他眼中那种熟悉的光芒——那种林珩曾有过,那种所有在关键时刻选择为更大整体而战的灵魂都有过的光芒。
“你需要多久?”她问。
雷萨愣了一下:“……三分钟。完全开放意识,建立临时连接,传递最基本的身份信息和当前处境警告。然后……我可能无法维持意识完整,但应该能活着断开。”
“平台护盾还能坚持十五分钟。”琉璃计算着,“清道夫和修剪官在观察,不会立刻下杀手——它们需要更多数据。给你五分钟。五分钟后,无论是否成功,强制断开连接,我会派遣救援艇接应你撤退。”
“可是锚点——”
“锚点任务变更。”琉璃打断他,“不再是减弱共振,而是……记录共振。记录两个宇宙在极端压力下,尝试沟通的过程。塔莉亚,调整所有传感器,全力收集这五分钟内的所有规则交互数据。奈特导师,归亡者能否在数据收集完毕后,进行一次强力的维度扰动,制造一次‘规则闪光弹’,暂时致盲清道夫的观测?”
“可以,但会暴露我们的隐藏位置,且效果只有十到十五秒。”奈特回答。
“十秒就够了。在雷萨断开连接、数据收集完成的瞬间,执行扰动。同时,桥梁号启动紧急跃迁,脱离战场。救援艇同步行动,接应雷萨。”
“那修剪官和清道夫——”
“它们会得到它们想要的数据:两个文明在绝境中尝试沟通,而非抵抗或攻击。”琉璃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以及,它们会看到我们宁愿撤退也不主动交战。这可能会让激进派‘文明具有攻击性’的指控打折扣。”
计划仓促但清晰。所有人开始执行。
雷萨深吸一口气,双手离开控制核心,盘膝坐下。其他队员接替了护盾维持工作。他闭上眼睛,开始逐渐解除意识的所有防御,让自己成为一条纯粹的、开放的通道。
第一分钟,痛苦如海啸般袭来。
镜像宇宙的混乱规则像亿万把烧红的刀子刺入他的思维。光速312倍的世界里,信息以无法理解的速度冲刷;引力微弱的虚空中,存在感变得稀薄;时间多分支并发,让他同时体验着无数种可能的“现在”。
但他撑住了。他将痛苦转化为连接的桥梁,让它们流过自己,不加抵抗,只是标记、转译。
第二分钟,他感觉到了另一端的意识。
那不是清晰的思维,而是碎片化的感受:绝望、坚持、对规律的渴望、对混沌的恐惧。还有……一种奇特的艺术感——那个文明的幸存者,似乎在用规则本身的波动创作“音乐”,在无序中寻找短暂的美感。
雷萨传递过去的第一条信息,不是语言,而是一段简单的谐律波动:“我们在这里。我们被修剪。我们想帮忙。”
第三分钟,回应来了。
同样不是语言,而是一幅……动态的规则图案。那图案展示着那个宇宙的混沌终末过程:规则如何从有序走向沸腾,文明如何从试图控制到学会随波逐流,最后如何在崩溃边缘用尽最后力气,将文明的“核心记忆”编码进规则的随机涨落中,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其他存在解读。
图案的末尾,是一段重复的旋律——那是他们在混沌中保持理智的“锚点之歌”。
雷萨哭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那种跨越宇宙的共鸣,那种在绝境中依然不放弃创造美的坚持。
第四分钟,修剪官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个巨大的几何体开始移动,朝着平台方向。清道夫圆环收拢,剥离场强度剧增。
护盾发出濒临崩溃的尖啸。
“雷萨,时间到了!断开连接!”琉璃的声音传来。
但雷萨没有立刻断开。他做了最后一件事:他将刚刚接收到的“锚点之歌”旋律,与林珩教导的谐律平衡模式结合,创造了一段简短的、融合了两个宇宙规则的“合唱片段”,然后连同自己此刻的所有感受——痛苦、共鸣、希望、绝望——打包,通过刚刚建立的通道,全力发送回去。
“你们很美。你们的存在有意义。如果花园必须修剪,请记住,另一片花园里,有生命曾为你们落泪。”
第五分钟。
连接强制断开。雷萨的意识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坠落,被队员接住。他七窍流血,但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数据收集完成。
“执行维度扰动!”琉璃下令。
归亡者的隐形护航舰在虚空中显形,释放出一道无形的冲击波。那不是能量攻击,而是对局部维度结构的剧烈摇晃。
所有清道夫的动作同时僵住。修剪官的几何体表面,规则编码出现短暂紊乱。
十秒。
救援艇冲破粒子流,接住平台上的所有人。
桥梁号引擎轰鸣,跃迁引擎预热。
九秒。
修剪官恢复过来。它“看”向正在撤离的舰船,没有追击,只是静静地悬浮。
八秒。
雷萨在救援艇中陷入昏迷,但他手中紧握着一枚数据晶体——里面是刚刚那五分钟的全部记录,包括那段两个宇宙规则的“合唱片段”。
七秒。
桥梁号跃迁启动,消失在扭曲的空间中。
六秒。
修剪官转向镜像宇宙的方向,似乎在进行某种评估。
五秒。
在镜像宇宙的混沌深处,那段“合唱片段”如石子投入沸腾的海洋,激起了微不可查但确实存在的涟漪。
四秒。
混沌中,某个残存的意识节点,接收到了片段。它沉默了许久,然后,以最后的力量,发出了一个同样简短的回应。
回应的内容,通过尚未完全关闭的共振裂缝,泄露到了这边的宇宙。
三秒。
深蓝之思的传感器捕捉到了这个泄漏信号。
两秒。
信号被破译,只有三个词:
“谢谢。再见。继续生长。”
一秒。
共振裂缝在修剪官的操作下,开始被强行闭合。规则瘟疫的粒子流迅速减弱。
零秒。
桥梁号出现在安全区域。所有人活着。
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带回的,不止是生命。
还有一段证明:即使是在最极端的规则差异下,即使面对共同的毁灭威胁,不同的花园中的生命,依然能够尝试理解,尝试共鸣,尝试在剪刀落下前,互相说一声“再见”。
而这段证明,可能会改变一些园丁的想法。
也可能,会引起创造者的注意。
无论结果如何,规则瘟疫这场危机,留下了一个无法被修剪掉的印记:
两个宇宙的文明,在终结的边缘,曾经短暂地握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