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幽谷西侧山林深处,距离西林卫已知营地约三里外的一处背风山坳里,几点微弱的、被刻意遮蔽的火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鬼火。
周青带着三名最精干的队员,伏在距离山坳入口约五十步外的一处乱石堆后,已经屏息凝神观察了近半个时辰。夜间寒意刺骨,露水打湿了伪装用的草叶和衣襟,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但四人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偶尔转动,捕捉着山坳内的每一丝动静。
山坳里约莫有十余人,围坐在两小堆篝火旁。火堆上架着陶罐,似乎在煮着什么东西,散发出淡淡的、与中原饮食迥异的香料气味。那些人衣着杂乱,但细看之下,并非普通的破衣烂衫,而是由多种颜色和质地的布料拼凑而成,有些部分还缀着细小的金属片或兽骨饰品。他们大多沉默,偶尔低声交谈,用的是一种音节短促、语调古怪的语言,周青一个字也听不懂。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武器和装备。除了常见的刀弓,几乎每人身上都带着一柄造型奇特的短柄手斧,斧身弯曲如新月,刃口寒光凛冽。还有几人背上背着一种类似箩筐、却用皮革蒙面的背篓,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在他们歇息的空地边缘,散乱地堆放着一些行囊,借着微弱火光,周青看到其中露出半截形制特异的长矛矛头,以及几张鞣制工艺粗糙、但花纹古怪的皮革。
“是‘他们’。”周青用只有身边队员能听到的气音说道。那股与中原格格不入的异域气息,那些奇特的武器和行囊,还有这隐蔽的扎营地点,都与他之前发现的神秘令牌和冲突痕迹隐隐吻合。
这些人,就是与西林卫发生冲突的另一方。他们的人数似乎比预想的要多,装备也更显精良和……专业化。
就在这时,山坳入口处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一个身影如同狸猫般闪了进来,快步走到火堆边一个看似头领的壮汉身边,低声用那种古怪语言急促地说了几句。那壮汉猛地抬起头,火光映照下,是一张布满风霜、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侧脸颊上那道狰狞的、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的陈旧刀疤。
疤脸壮汉听完汇报,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低声咆哮了一句什么。周围所有人立刻停止了动作,迅速而无声地抓起身边的武器,熄灭火堆,开始收拾行装。整个过程快而不乱,显示出极强的纪律性和应变能力。
他们要转移!周青心中一动。是因为发现了西林卫的踪迹?还是察觉到了自己这边的窥探?
必须弄清楚他们要去哪里,目的为何。周青对身边队员做了个“保持距离,尾随侦察”的手势。四人缓缓后撤,准备在对方离开山坳后,远远吊上。
然而,就在疤脸壮汉那伙人即将收拾完毕时,异变陡生!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山坳东侧的密林中射出,直冲夜空,在半空中“啪”地炸开一团醒目的绿色光焰!
几乎在同一瞬间,东、北两个方向的林子里,弓弦震动声与弩箭破空声骤然响起!至少有十几支箭矢从黑暗中攒射而出,目标直指山坳中正在集结的人群!
“敌袭!!”疤脸壮汉用生硬的汉话厉声吼道,同时挥舞手中的新月手斧,精准地格开一支射向自己的弩箭,发出“铛”的一声脆响!他手下那些人也反应极快,立刻以行囊和岩石为掩体,取下短弓和那种奇特的手斧,向着箭矢来处还击!
是西林卫!他们竟然主动出击,还选择了黎明前这个最令人松懈的时刻!
周青四人立刻伏低身体,紧贴地面。流矢从头顶“嗖嗖”飞过,钉在身后的树干和石头上。山坳内瞬间陷入混战!西林卫显然是有备而来,人数似乎更多,箭矢也更密集精准。但疤脸壮汉那伙人异常悍勇,尤其擅长近身格斗,在最初的箭雨打击下虽然出现了伤亡,却很快稳住阵脚,利用地形和随身的小圆盾(由那种蒙皮背篓快速拆解而成)进行防御和反击。
黑暗中,人影交错,兵器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弓弦声混杂在一起,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
周青心中焦急。这突如其来的遭遇战,完全打乱了他的侦察计划。更麻烦的是,战场就在他们藏身地不远处,流矢无眼,随时可能被卷入。他当机立断,打出手势:“撤!原路返回,不要暴露!”
四人借着混乱和地形的掩护,如同四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向后蠕动,准备撤离这个危险的旋涡。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退入更深的树林时,周青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战场边缘,一个西林卫的弩手似乎发现了他们这边的细微动静,调转弩机,指向了这个方向!
“小心!”周青低吼一声,猛地将身边一名队员扑倒!
“嘣!”
弩弦震响!一支弩箭擦着周青的后背飞过,钉入他身后的树干,箭尾兀自嗡嗡颤动!
“暴露了!快走!”周青拉起队员,不再隐藏,全力向幽谷方向狂奔!另外两名队员也立刻跟上。
身后传来西林卫的呼喝声和追击的脚步声,但似乎追击的人数不多,或许他们的主要目标仍是山坳中的那股神秘势力。
周青四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夜色掩护,在林间穿梭疾奔,很快甩掉了追兵。但背后的冷汗,却已浸透了内衫。
这场意外的旁观,证实了西林卫与神秘势力之间激烈的对抗,也让他亲身感受到了这两股势力的凶狠与果决。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可能已经暴露,至少西林卫知道附近还有第三方在窥探。
必须立刻将这个紧急情况带回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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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幽谷内,王石安居所。
油灯下,王石安面前的桌上摊着两张纸。一张是他绘制的溪流水力规划草图,线条工整,标注清晰;另一张则是空白的信纸,旁边摆着笔墨。
他手中捏着那块从溪边瀑布岩壁敲下的暗红色石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断面。铁矿……品位或许不高,但意义非凡。只要稍加勘探,确定矿脉走向和储量,哪怕是小规模的露天开采和土法冶炼,也足以支撑一个势力打造出远超寻常的武装。
该不该报?何时报?如何报?
直接密报范公?以范云亭的脾性和目前对“惊雷”的渴求程度,得知此处有铁矿,必定会不惜代价尽快掌控。届时,幽谷面临的将是真正的大军压境,或许还会伴随西林卫等其他势力的疯狂介入。杨熙他们……能挡得住吗?那些刚刚在这片土地上看到一线生机的人们……
王石安眼前闪过孙铁匠父子在炉火前汗流浃背的身影,闪过李茂宣读条例时流民眼中燃起的希望,闪过昨夜“鬼哭涧”那令人心悸的爆炸火光后,杨熙平静却决然的眼神。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范公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握着他和他家人的前程乃至性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个道理他懂。但……这些日子在幽谷的所见所闻,那些具体而生动的“人”,而非棋盘上冰冷的“棋子”,不断冲击着他内心某些根深蒂固的信条。
或许……可以缓一缓?将铁矿的信息,作为自己下一步与杨熙交涉、或者应对范公可能更严厉指令时的一个筹码?又或者,在报告中只含糊提及“发现疑似矿化迹象,需进一步详勘”,既履行了职责,又留下了缓冲空间?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水力规划图上。对,水力。这才是他目前明面上的主要任务,也是与幽谷合作的最佳切入点。或许可以借推进水力勘察的名义,对那片区域进行更“深入”的探查,既收集更确切的矿藏信息,也不至于立刻引发轩然大波。
他将那块矿石用布包好,锁进随身的小木箱底层。然后,他拿起笔,开始在那张空白信纸上书写。内容是关于水力勘察的初步进展汇报,以及请求范公调拨一些专业探矿工具和匠人的“建议”,措辞谨慎,理由充分。通篇未提“铁矿”二字,但隐含的指向,足以让有心人领会。
写完,他用火漆封好,唤来顺子:“明日一早,找机会将这封信,交给胡管事留下联络的人。记住,要自然,不要让人起疑。”
顺子小心地接过信,揣入怀中,点头应下。
王石安看着顺子年轻而略带稚气的脸,心中暗叹。这孩子还不知道,自己刚才传递的,可能是一份足以改变许多人命运的信息。
但愿……自己的选择,能给这幽谷,也给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和转圜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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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幽谷外围营地,隔离石屋附近。
李茂捧着一碗刚熬好的、加了少许盐和油星的菜粥,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徐三依旧被绑着坐在干草堆上,但比起前几日,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嘴唇干裂,但眼神中的平静与疏离丝毫未减。
“徐先生,用些粥吧。”李茂将粥碗放在徐三面前一个充当桌子的木墩上,语气平和,“一直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谷里并未虐待你,只要你肯说出实情,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徐三抬眼看了看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喉咙微微动了动,却依旧闭口不言。
李茂也不急,在一旁坐下,像是拉家常般说道:“说起来,徐先生家乡,想必是在西南很远的地方吧?我年轻时常读些杂书,听说西南有百夷,风俗各异,物产奇特,一直心生向往。可惜无缘得见。”
徐三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李茂继续道:“前两日,我们的人在西边山林里捡到个有趣的小玩意。”他从袖中掏出那枚翼兽令牌的拓印纸(真的令牌自然不能带来),放在木墩上,推到徐三面前,“这上面的纹样,很是特别,不似中土所有。徐先生见多识广,可曾见过类似之物?”
徐三的目光落在拓印纸上,瞳孔骤然收缩!虽然极力控制,但他瞬间绷紧的身体和陡然变得锐利的眼神,没有逃过李茂的观察。
“哦?看来徐先生认得?”李茂故作惊讶,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惜,我们发现这令牌的地方,似乎刚发生过一场厮杀,死了不少人,血迹都未干透。也不知是哪路人马,下手如此狠辣。”
徐三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李茂,声音嘶哑地开口,是几天来的第一句话:“……谁死了?”
李茂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现场混乱,尸体也被匆忙处理过,难以辨认。只知冲突一方,似乎是朝廷某卫所的兵……另一方的身份,就不清楚了。怎么,徐先生有朋友在那边?”
徐三眼神剧烈闪烁,胸膛起伏,呼吸变得粗重。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又紧紧抿住,重新低下头,恢复了沉默。只是那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极不平静。
李茂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不再追问,起身道:“粥快凉了,徐先生趁热用吧。若是想起什么,或者想通了,随时可以叫守卫找我。”
他走出石屋,对门口守卫低声道:“看好他,注意他的任何细微反应,尤其是如果有人试图接触他的话。”
守卫肃然点头。
李茂快步离开,心中既有发现线索的振奋,也有一丝不安。徐三的反应,证实了那令牌与他有关,也说明西林卫与那股神秘势力的冲突,可能造成了对方重要人员的伤亡。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而且已经开始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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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正,幽谷议事堂旁的偏室。
这里临时被改成了“方舟计划”指挥协调处。墙上挂着简化的幽谷及周边地形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炭笔符号标注着已知威胁、防御重点、资源点和侦察路线。一张长桌上摊开着各类物资清单、人员名册和工程进度表。
杨熙、吴老倌、赵铁柱、周青(刚刚冒险归来)、李茂、杨大山、林三、周氏等人齐聚一堂,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周青首先汇报了黎明前的惊险遭遇,详细描述了神秘势力的营地情况、装备特点、与西林卫爆发的突然战斗,以及己方险些被卷入、可能暴露的情况。
“西林卫主动出击,说明他们要么是掌握了对方确切动向,要么是急于清除侧翼威胁。”吴老倌分析道,“那股神秘势力战力不弱,但西林卫明显更有组织和准备。双方死磕,对我们短期而言,或许是好事,能分散压力。但长期看,无论哪一方胜出,都可能将矛头更集中地对准我们。”
“尤其是我们可能已经暴露。”周青补充道,脸上带着愧疚,“是我大意了。”
“不怪你,那种情况,谁也无法预料。”杨熙摆摆手,“既然可能暴露,我们的外围侦察就要更隐蔽,活动范围暂时收缩,以预警为主,避免直接接触。重点还是守护好幽谷本身。”
李茂接着汇报了试探徐三的初步结果。“……他认得出令牌,而且对‘谁死了’反应强烈。基本可以断定,他属于那股神秘势力,并且很可能有同伴在之前的冲突中伤亡。但他依旧不肯开口,防备心极重。”
“继续关着,保持压力但不要用刑。他是我们了解那股势力的唯一窗口。”杨熙道,“同时,通知王老栓和所有外围眼线,密切注意是否有生面孔在打探‘山里厮杀’或者‘失踪同伴’的消息。”
赵铁柱汇报了防御升级情况:“南墙及各处哨塔已全部实行双岗,暗哨位置每两个时辰轮换一次口令和位置。外围陷阱带正在加密,重点区域埋设了更多预警装置。护卫队和民兵的训练强度增加,重点演练夜间防御和应急集结。”
林三和杨大山则汇报了生产和研发进展。春耕按计划推进,新式农具的使用提高了效率,但人力不足的瓶颈依然突出。水力勘察在“王匠作”的主导下进行,后山秘密工坊则在加速赶制一批改进的弓弩部件和储备工具。
周氏汇报了粮食物资储备情况,按照“方舟计划”要求,已经开始秘密将部分不易腐坏的口粮和珍贵盐铁向岩洞转移。
听着众人的汇报,杨熙面色沉静,但心中那根弦却绷得越来越紧。各方压力实实在在,内部资源人力捉襟见肘,每一个决策都关乎存亡。
“诸位,‘方舟计划’已然启动,我们没有退路。”杨熙环视众人,声音沉稳有力,“对外,我们要像刺猬,让所有伸过来的手都感到扎疼;对内,我们要像磐石,任凭风吹浪打,根基不动。各司其职,谨守秘密,相互支援。”
“西林卫和神秘势力的冲突,对我们既是危险,也是机会。密切关注,但绝不轻易介入。范云亭那边,由王石安和水力项目维系着脆弱的平衡,我们要利用好这个时间窗口,拼命积蓄力量——更多的粮食,更好的武器,更坚固的工事,更团结的人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或焦虑、或坚定、或疲惫的脸:“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压力很大。但请记住,我们不是在为某一个人战斗,而是在为我们亲手建立的这个家园,为这几百口人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线生机而战。每一步,都可能踏错,但停下,就是死路。”
“从今日起,所有核心成员,包括我,轮流参与要害岗位值守。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主事的人,和他们站在一起。”
众人神色一凛,齐声应道:“明白!”
会议结束,众人带着沉重的任务和坚定的决心各自离去。偏室内只剩下杨熙和吴老倌。
吴老倌看着杨熙眼下的青黑,低声道:“熙哥儿,你也得注意歇息,弦绷得太紧,会断的。”
杨熙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吴伯,我何尝不想。可现在这局面,就像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走路,一步都松懈不得啊。”他望向窗外,远处田地里,人们正在辛勤劳作,孩童在空地上追逐嬉戏,炊烟袅袅升起,构成一幅看似宁静的田园画卷。
“正是为了保住这幅景象,我们才必须撑住。”杨熙轻声说道,语气却无比坚定。
吴老倌默默点头,不再多言。
谷外的山林中,厮杀与阴谋仍在继续;谷内的这片小小天地,则在无声的紧绷中,拼命地生长、加固,准备迎接那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