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带着小马和文筠，风尘仆仆地从江口县赶回了江城。车里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去时是带着疑问去探索，回来时，则是怀揣着一份沉甸甸、足以引爆整个江城保险圈的调查报告。
那份报告详细记录了胡泉在四个乡镇、一百多户养殖户中实施的诈骗行为，涉及近五十万保费和近一百五十万的赔付窟窿，证据链清晰，事实确凿。
回到江城分局为他们安排的临时办公室，王兵见到了先期在此调查虚增保险标的问题的赵旭和他的组员。两下一照面，不用多问，从赵旭那紧锁的眉头和组员们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沮丧，王兵就猜到了七八分。
“赵科，这边情况怎么样？”王兵放下行李，递给赵旭一瓶矿泉水。
赵旭接过水，重重地叹了口气，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别提了，王科，简直是无从下手，碰了一鼻子灰。”
他示意王兵坐下，开始倒苦水：“我们这几天跑了好几个号称有大规模养殖或种植的乡镇，找了不少名单上的大户。可你猜怎么着？人家根本不爱搭理我们。”
赵旭点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我跟他们讲政策，说我们是银保委的，按规定调查核实一下承保情况，希望他们配合。你猜人家怎么说？有的直接说忙，没空；有的还算客气，但也是拐弯抹角，问东答西，就是不给你看实打实的圈舍和地块；还有的，干脆就装糊涂，说自己就是个粗人，养了多少头猪、种了多少亩地，自己心里也没个准数，都是保险公司的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填表。”
王兵默默听着，他能想象到那个场景。银保委，听着名头挺大，是监管机构，但到了地方上，尤其是面对这些可能有着各种复杂关系的农户和大户，威慑力确实有限。
说到底，银保委在地方党政体系里，政治地位确实不高，就像底下办事处同志自嘲的，去县里开会，座位排次往往跟自来水公司、燃气公司这类企业在一起，人家地方政府真正的实权部门，未必真把你当盘菜。
对于农户和个人来说，更是如此，你既不能给他们带来直接的好处，也很难瞬间对他们形成巨大的压力，配合度自然高不了。
“我们也想强硬点，”赵旭继续道，“毕竟任何单位和个人都有配合国家机关工作的义务。可这话也就说说，现实来讲，我们现在只是怀疑，没有任何初步的证据证明人家骗保。
那些养殖大户，牲口有进有出，今天卖一批，明天进一批，数量有波动也正常。种植户那边更复杂，有些地可能是册外地，也就是没在正规台账上的，但人家也确实种了粮食，从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角度看，保险公司给保了，似乎也说得过去，甚至某种程度上还是支持了农业生产。
我们总不能凭空就说人家虚增标的、骗保骗赔吧？那样搞，容易引发矛盾，到时候人家反咬我们一口，说我们干扰农业生产，破坏经营环境，这帽子我们可戴不起。”
王兵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赵旭遇到的才是基层监管工作的常态，调查取证困难重重，尤其是面对这种可能涉及利益联盟的情况。保险公司和农户（特别是大户）在某种程度上是利益共同体，保险公司需要保费规模和政策性业务的“成绩”，农户希望能多获得一些保费补贴和风险保障，甚至可能从中套取利益。他们之间容易形成默契，共同应对外面的检查。赵旭单枪匹马地去查，没有内部人倒戈或者确凿的铁证，想打破这种默契，难如登天。
“一点突破口都没有？”王兵问。
赵旭摇头：“难。我们试着从财务流水入手，但农户和大户的交易很多是现金，或者通过个人账户转账，很难清晰对应到具体的保险标的物上。
保险公司内部的承保资料，魏前卓他们提供得倒是挺快，但看起来手续齐全，表面上挑不出大毛病。关键是，没有农户的配合，我们无法核实这些文件上记载的养殖数量、种植面积的真伪。
魏前卓这两天也格外‘热情’，天天派人来问我们有什么需要，看似积极配合，实际上我看是紧盯着我们的进度，巴不得我们早点一无所获地滚蛋。”
王兵沉吟了一下。他其实有一些调查思路，比如寻找那些与保险公司关系若即若离、或者曾经有过矛盾的大户作为突破口，或者利用更技术的手段分析承保数据的合理性等等。
但他没有说出来。一来，这不是他负责的调查方向，贸然插手显得对赵旭不尊重；二来，他深知在体制内，不能过于显摆自己的能力，尤其是跨领域去指导别人，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各扫门前雪，把自己的分内事做好、做扎实，才是立身之本。他现在手里握着的胡泉诈骗案的报告，分量已经足够重了。
“看来你这块确实陷入了僵局。”王兵表示同情，“我那边倒是有些进展，情况比较严重。”他把江口县的调查结果简要地向赵旭通报了一下。
赵旭听完，倒吸一口凉气：“近五十万保费被私吞？一百四十多万的赔付风险？这胡泉真是胆大包天！这下魏前卓麻烦大了，管理责任怎么也跑不掉。”
“是啊，”王兵神色凝重，“报告我已经初步整理好了，证据比较扎实。我准备立刻向张处电话汇报基本情况，然后尽快把书面报告传回去。这件事必须尽快处理，那些受损的农户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呢。”
“你说得对。”赵旭表示赞同，“我这边的情况，我也会如实向张处汇报。虚增标的的调查暂时无法推进，看看张处有什么指示吧。”
两人商议后，王兵便走到走廊尽头，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拨通了省局张处长的电话。
“张处，我是王兵。江口县关于胡泉涉嫌诈骗农户保费的调查有重大进展……”王兵言简意赅地将查明的诈骗事实、涉及金额、造成的赔付窟窿以及目前掌握的证据情况做了汇报。
电话那头的张处长听完，沉默了好几秒，显然也被这个数字和问题的严重性震惊了。“情况竟然这么严重！近五十万，一百四十多万的赔付责任！这不仅仅是违纪，这是严重的刑事犯罪了！王兵，你们调查取证的过程严谨吗？证据链确凿吗？”
“张处，请您放心。”王兵肯定地回答，“我们走访了全部107户次受损农户，核对了他们的证言、部分保留的收据、尤其是云信转账记录，并且与公司内部承保系统进行了交叉比对，确认胡泉收取保费后未录入系统，保单根本不存在。证据链是完整和确凿的，足以认定胡泉涉嫌诈骗犯罪。”
“好，做得很好！很扎实！”张处长的语气带着赞许，但随即转为严肃，“这件事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必须严肃处理！这样，你立刻把详细的调查报告整理好，形成正式文件，尽快传给我。同时，你们在江城要密切关注事态发展，特别是魏前卓和江城分公司的反应。我马上向局领导汇报！”
“明白，张处。”王兵顿了一下，补充道，“另外，赵科那边调查虚增保险标的的事情，遇到了很大困难，农户普遍不配合，调查工作难以开展。”
张处长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嗯，赵旭刚才也简单跟我电话说了。这种情况也在预料之中，没有确凿证据，想撬开那些大户的嘴确实难。这样，虚增标的的调查暂时放一放，你们现在的重点，就是彻底查清胡泉诈骗案，督促江城分公司尽快做好对受损农户的理赔善后，最大限度挽回影响！你们要注意安全，尤其是你，王兵，你这次是捅了马蜂窝了，魏前卓那边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谢谢张处关心，我们会注意的。”王兵挂了电话，心情并没有因为汇报完毕而轻松。张处长说的“捅了马蜂窝”，他何尝不知。魏前卓之前的主动汇报和“深刻检讨”，表演痕迹很重，其目的无非是想抢占先机，把问题定性为胡泉个人犯罪，从而规避管理责任。现在，自己这份扎实的报告递上去，等于是直接挑战了魏前卓的企图，接下来的博弈只会更加激烈。
回到办公室，王兵把张处的指示向赵旭传达了。赵旭听说虚增标的的调查可以暂缓，也松了口气，毕竟那个方向目前看不到希望，硬撑下去只是徒劳无功。
“那我们现在的重心就放在胡泉案上了。”赵旭说，“王科，你看我们下一步具体怎么做？是等着分公司处理善后，还是主动介入监督？”
王兵想了想，说：“我们不能干等。魏前卓现在肯定在想方设法灭火，试图控制局面。我们必须保持主动。我的建议是，我们以检查组的名义，正式约谈魏前卓和分公司班子，听取他们关于胡泉案件的处理和善后方案，特别是对受损农户的理赔计划和时间表。我们要给他们施加压力，要求他们必须快速、足额地进行赔付，并且整个过程我们要监督。”
“我同意。”赵旭点头，“必须盯紧他们，防止他们搞小动作，比如在赔付金额上打折扣，或者拖延时间。”
两人正商议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小马去开门，只见江城分公司办公室主任钱秀丽站在门口，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
“王科长，赵科长，没打扰你们吧？”钱秀丽客气地说，“魏总让我来请示一下，关于胡泉案件涉及的受损农户理赔事宜，我们分公司初步拿了一个方案，想请两位领导过去一起商议一下，看看是否稳妥。”
王兵和赵旭对视一眼，心说：来了！魏前卓的动作真快，这就要抛出他的“善后方案”了。
“好，我们马上过去。”王兵平静地回答。
在魏前卓的办公室，气氛看似凝重，实则暗藏机锋。魏前卓又是一番痛心疾首的自我批评，然后递上了一份厚厚的《关于江口支公司原员工胡泉涉嫌诈骗案件受损农户理赔善后工作方案》。
方案写得相当详细，包括了成立善后工作领导小组（魏前卓亲自任组长）、理赔原则（“尊重事实、保障权益、尽快赔付”）、理赔流程、资金筹措计划（声称已准备足额资金）以及时间表（承诺在一周内启动赔付，一个月内基本完成）。
“王科，赵科，我们中支公司的态度是明确的，也是坚决的。”魏前卓语气沉重但坚定，“虽然从法律和合同关系上，因为胡泉的个人犯罪行为，公司系统内没有保单记录，我们理论上可以不予赔付。但是，从维护公司信誉、从保护农民兄弟切身利益、从维护社会稳定的大局出发，我们江城分公司决定，承担起这份责任！所有经过核查属实的受损农户，我们将按照他们本应享有的保险条款，足额进行赔付！绝不能让农民兄弟流汗又流泪！”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充满了担当精神。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听了，恐怕还要为魏前卓和江城分公司点赞。
但王兵和赵旭却听得心里明镜似的。魏前卓这是在“绑架”大局，试图用“主动担责”的姿态，来掩盖可能存在的更深层次问题，并把检查组置于一个看似“只能支持、不能否定”的位置。
王兵没有立刻表态支持，而是仔细地翻看着方案，然后提出了几个关键问题：“魏总，方案的大方向是好的。但我有几个问题。第一，理赔资金的来源是哪里？是分公司自有资金，还是需要向省公司申请？这涉及到赔付的及时性。第二，理赔的标准和依据是什么？是按照胡泉向农户承诺的条款，还是按照公司现行的标准？这中间可能会有差异。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如何确保理赔过程的公开、公平、公正，以及如何确保我们检查组能够对理赔的全过程进行有效监督？我们需要看到每一笔赔付落实到具体农户的凭证。”
魏前卓似乎早有准备，从容应答：“王科考虑得很周到。资金方面，请放心，我们分公司这几年经营还算稳健，有一些积累，可以先垫付这笔资金，确保赔付及时，后续再向省公司说明情况。理赔标准，我们研究过了，就高不就低，基本按照胡泉当时向农户承诺的，或者公司现行标准中对农户更有利的来执行，总之不能让农户吃亏。至于监督，我们完全欢迎！我们计划在江口县设立临时理赔点，邀请乡镇干部、村民代表参与监督，所有的赔付清单、金额、领取凭证，都会详细记录，随时接受检查组各位领导的核查！”
回答得滴水不漏，态度诚恳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王兵知道，在明面上，魏前卓已经摆出了最优的姿态。他不能再质疑什么，否则反而显得检查组不近人情、不顾农户利益。
“好，既然魏总已经有了周详的计划，那我们检查组的原则是支持分公司尽快、妥善地做好善后工作。”王兵表态道，“但是，我们也强调，理赔工作必须做实做细，真正落到每一个受损农户头上，绝不能留死角，更不能搞变通。我们检查组会派员参与过程的监督。”
“一定一定！感谢王科、赵科的支持！”魏前卓连忙保证，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