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被踩得“咯吱”响,何雨柱蜷着腿往屋顶中间挪了挪,给身边的娄晓娥腾出更大的地方。晚风卷着槐花香飘上来,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胰子味,比院里那棵老槐树的花香还让人心里熨帖。
“慢点,别蹭掉了瓦片。”娄晓娥伸手拽了他一把,指尖碰到他胳膊上的肌肉,硬邦邦的,像块浸了水的木头。她自己却没坐稳,身子一歪,差点滑下去,何雨柱眼疾手快捞住她的腰,掌心触到她布衫下的骨头——比去年冬天见着时,总算多了点肉。
“还是这么毛躁。”他松开手时,指腹蹭到她腰间的布带,那带子松松垮垮系着,去年勒得死紧,能数出腰上的骨节。
娄晓娥没接话,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时“哗啦”掉出半块绿豆糕,是那种最朴素的,面上撒着层白绵糖。“前儿我娘托人捎来的,给你留的。”她递过去,指尖沾着点糖渣,在月光下亮闪闪的。
何雨柱接过来,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凉意在舌尖化开。去年这时候,别说绿豆糕,能啃上块杂面窝窝就谢天谢地了。他记得娄晓娥那阵子总揣着个小布包,见了谁都躲,后来才知道,里面是她偷偷攒的红薯干,分给他半块时,那干硬的渣子差点硌掉他半颗牙。
“甜。”他含混地说,嘴角沾了点糖。
娄晓娥笑出声,从兜里摸出块手帕递过去,“擦擦,跟个孩子似的。”那手帕是细棉布的,边角磨得起了毛,去年冬天她用它包过烧得滚烫的煤块,给冻得发抖的孩子暖手。
何雨柱接过手帕,没擦嘴,先闻了闻——还是那股淡淡的皂角味,去年她总用这手帕包着野菜,闻着是苦的,今儿却透着点甜。
两人就这么坐着,脚悬在屋檐下,能看见院里各家窗户透出的光。东厢房的灯最亮,老李家的三小子大概又在练字,窗纸上映着他歪歪扭扭的影子;西厢房的灯忽明忽暗,张大爷准是又在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跟着他的咳嗽声一闪一闪;南屋的灯早灭了,王大嫂想必是哄完孩子睡熟了。
“还记得三年前不?”娄晓娥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飘,“就是这屋顶,你半夜爬上来哭,肩膀抽得跟筛糠似的。”
何雨柱啃绿豆糕的动作顿了顿。怎么能忘?那年冬天冷得邪乎,粮站的门天天关着,院里的孩子一个个饿得直哭。他娘揣着最后半块玉米饼子去看亲戚,路上滑了一跤,摔断了腿,躺在炕上直哼哼,他揣着那半块饼子跑遍了半条街,愣是没找着个愿意接骨的大夫——都饿得没力气动了。
那天半夜,他就蹲在这屋顶上,眼泪冻在脸上,硬邦邦的。娄晓娥不知啥时候也爬了上来,往他手里塞了个滚烫的土豆,是她偷偷在灶膛里埋着烤的,皮焦里软,他啃得太急,烫得舌头直伸,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你当时还骂我傻,”何雨柱笑了,眼角的皱纹在月光下看得清,“说我一个大男人,掉金豆子。”
“可不是傻嘛。”娄晓娥往他身边凑了凑,肩膀挨着他的胳膊,“后来你把那半块玉米饼子给了老李家的三小子,自己嚼了三天树皮,忘了?”
怎么会忘。老李家三小子当时快饿晕了,小脸蜡黄,进气少出气多。他娘躺在炕上骂他“白眼狼”,骂得嗓子都哑了,可夜里给他掖被角时,手却抖得厉害。后来还是娄晓娥偷偷弄来的草药,给她娘敷腿,那草药熬出来的汤,苦得能让人皱紧眉头,可他娘喝的时候,没吭一声。
“那阵子,院里的烟囱半个月没冒烟。”娄晓娥望着远处的胡同,路灯昏黄的光在地上淌,像摊化了的黄油,“你天天天不亮就往城外跑,回来时裤脚全是泥,兜里却总能摸出把野菜,分菜的时候,你总说自己吃过了,可我瞧见你蹲在灶房后面啃草根。”
何雨柱摸了摸鼻子,去年冬天的草根涩得能拉破嗓子,可那会儿不觉得苦,就觉得能让院里的孩子多喝口菜汤,比啥都强。他记得娄晓娥那时候也没闲着,把她娘给的银镯子当了,换了两斤小米,全熬成了粥,给院里的老人孩子分了,自己却喝了三天的野菜水。
“你当镯子那天,我看见了。”何雨柱说,“在当铺门口,你攥着那钱,手都在抖。”
娄晓娥低头笑了,月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颧骨处那点浅浅的肉,不像去年,尖得能戳人。“你不也把你爹留下的那把菜刀卖了?就为了给张大爷买副老花镜,让他能看着药方抓药。”
那把菜刀是何雨柱爹的宝贝,刀刃磨得亮闪闪的,他小时候总摸着刀背玩。卖刀那天,收废品的给了他五块钱,够买三斤小米了,可他转手就换了副老花镜,张大爷戴上时,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说“柱子啊,这往后能给大伙看药方了”。
风忽然紧了些,娄晓娥往他这边靠得更近了,布衫蹭着他的胳膊,暖乎乎的。“前儿见你跟院里的孩子闹,故意摔了个屁股墩,逗得他们直笑。”她忽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还装傻吗?”
何雨柱手里的绿豆糕还剩最后一口,他慢慢嚼着,没立刻回答。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瓦片上,长长地拖向屋檐,像个笨拙的巨人。
他想起自己故意把分到的细粮换成粗粮,说“我牙口不好,嚼不动细的”;想起给孩子们分糖时,总说“我不爱吃甜的,齁得慌”;想起去年冬天娄晓娥冻得手生疮,他故意骂她“笨手笨脚”,转头就把自己的棉手套塞给她,说“干活碍事,给你吧”。
“装啊。”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笑,眼角的纹堆在一块儿,像揉皱的纸,“怎么不装?”
他低头看着院里的青砖地,去年冬天在这儿摔过一跤,膝盖上的疤现在还在。那天他揣着刚换的粮票往家跑,撞见两个抢孩子粮食的混混,他没敢硬碰硬,故意装作瘸子,一瘸一拐地引开他们,绕了三条街,腿都快跑断了。
“你当我愿意蹲在灶台后啃冷窝头?”他扯了扯嘴角,露出点无奈的笑,“可我要是不装傻,院里的婶子们能安心把孩子交我带?张大爷能放心让我管着那点救命的药?”
娄晓娥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像是早就知道。
“去年春天,粮站来的那批救济粮,被人克扣了一半。”何雨柱望着远处的城墙,轮廓在夜色里朦朦胧胧的,“我找到负责人时,没敢硬要,就蹲在他办公室门口,给他擦了三天的自行车,每天装疯卖傻说笑话,最后他总算把扣下的粮食还了回来。”
那些天,他回家时腰都直不起来,娄晓娥见了,没问啥,就默默给他端来热水,水里飘着两颗红枣——那是她藏了半个月的,本想给生病的娘补身子。
“你当我愿意看着二丫把红糖让给更小的孩子,自己啃干硬的窝头?”何雨柱的声音低了些,“可我要是把自己的那份给她,她娘准会觉得欠了人情,往后办事都缩手缩脚。倒不如装傻说‘这糖太甜,我不爱吃’,她接得才安心。”
月光下,娄晓娥的眼睛亮得很,像盛着两汪水。她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那地方有块浅疤,是去年为了护着院里的粮袋,被抢粮的人用棍子打的。当时他还笑着说“没事,蹭破点皮”,夜里疼得直咬牙。
“所以啊,”何雨柱转过头,看着她,嘴角的笑里裹着点苦,又掺着点暖,“装,得装。但我这傻,不是真傻。”他指了指院里各家的窗户,“你看,老李家的三小子现在能跑能跳了,张大爷的药箱总装得满满的,王大嫂的被单能晒得白白的……这些,比啥都强。”
他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像被晚风揉过:“我装傻,装憨,装啥都不在乎,就为护着这些。护着院里的热乎气,护着孩子们碗里的一口饱饭,护着……”他看了娄晓娥一眼,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东西,比月光还透亮。
娄晓娥忽然笑了,从布包里又掏出个东西,是块用红绳系着的平安扣,玉质不算好,边缘还磨得光滑,是去年她娘求来的,说能挡灾。“给你。”她往他手里塞,“别总想着护别人,也护护自己。”
何雨柱捏着那平安扣,凉丝丝的,却奇异地暖到了心里。他把剩下的绿豆糕塞进她手里,“你也吃点,补补。”
两人没再说话,就那么坐着,听着院里的虫鸣,闻着远处飘来的饭菜香——那是王大嫂在给晚归的男人热饭,铁锅铲碰撞的声音,在夜里听着格外亲。
过了好一会儿,娄晓娥忽然轻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知道啥?”
“知道你不是真傻。”她仰头看他,眼睛里映着星星,“去年冬天,你把棉袄脱给冻僵的乞丐,自己裹着麻袋蹲在墙根,嘴里还哼着跑调的戏,可我瞧见你偷偷往他兜里塞了两个窝头。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这傻,装得再像,心也是热的。”
何雨柱笑了,这次笑得敞亮,肩膀都跟着颤。月光落在他沾着糖渣的嘴角,像撒了层碎银。“行吧,被你看穿了。”他把平安扣系在腰上,拍了拍,“放心,我心里有数。”
风又软了些,槐花香更浓了。远处传来卖馄饨的梆子声,“咚——咚——”,不急不慢的,像在数着日子。何雨柱望着院里渐次熄灭的灯火,心里踏实得很。
傻就傻点吧。只要院里的灯亮着,孩子们的笑声脆着,身边的人暖着,这傻,装得值。他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娄晓娥,她正望着月亮笑,侧脸在月光下柔和得像块玉。
屋顶的瓦片还在轻轻响,像是在应和着远处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在1962年的春天里,敲得人心里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