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还在耳边嗡嗡响,像一群赶不走的马蜂。我站在高台边缘,灰袍下摆被风扯得直抖,肩头那根断草环还挂着,柳蝉衣塞的那颗没标签的丹药在袖口硌着手腕。
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从人群外头飘进来,慢悠悠的,像庙里烧完头香的老和尚念经。
“小十七功高震世,护山大阵缺一枢纽,唯有你可补。”
我眼皮都没抬。这语气,听着是夸,实则把人架在火上烤。我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个青袍玉带的中年男人,眉心一道疤,像谁拿毛笔蘸墨画了道符,笑得一脸慈悲,可那眼神,跟冻鱼眼似的,冷得没一丝热气。
阵法峰主。
我认得他,不熟,但听过——掌管护山大阵三百年,据说连掌门见了他都得让三分。可我总觉得这人笑得太整齐,整张脸像供桌上的泥菩萨,越慈祥,越让人后脊发凉。
我低头,手指轻轻摩挲草环断口,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肩膀一缩,嗓音故意发颤:“峰主……您说啥?我?补阵?”
他走近几步,袖口微动,一缕灰粉飘出来,落在石阶上,瞬间被风吹散。我没吭声,只记下了那灰的颜色——偏青,带点硫味。这玩意儿不该出现在大阵巡检路线,除非最近有人偷偷开过禁纹。
“正是你。”他抬手一引,“大阵枢纽裂了一道微隙,需九品阵师以心血补缀。你刚封了‘魔渊’,声望正隆,此等重任,非你莫属。”
我嘴角抽了抽,心说你可真会挑时候。前脚我演完封渊大戏,后脚你就让我去补阵?这不叫重用,这叫趁热下锅。
但我没露脸,反而退半步,低头搓手,声音更抖了:“我……我怕是不行。刚才那阵法,全靠师兄们齐心,我才侥幸成事。补大阵这种事,万一……万一我手抖一下,引了反噬……”
我说着,还真的踉跄了一下,像是腿软站不稳。
他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嘴角那笑却更深了:“无妨。我亲自押送,若有差池,责任由我承担。”
好一个“责任由我承担”。我差点笑出声。这话听着宽厚,实则把我往坑里按得更死——他越这么说,将来出事,越显得我推责。
我咬了咬舌尖,压住心头那股火,低头跟上他脚步:“那……那就劳烦峰主了。”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苦海崖,身后人声渐远,风也安静下来。山路越走越窄,两旁阵纹嵌在石壁里,泛着微弱青光。按理说,这段路该有巡守弟子执灯来回,可今天,连个影子都没有。
我故意放慢脚步,装作被石子绊了一下,随口问:“往日这儿不是总有执灯的吗?今儿咋这么静?”
他头也不回:“大阵将启,闲人回避。”
我心头一沉。
这不是规矩。青玉峰的护山大阵从不因补缀而清场。这是特例,是特意把我们俩隔开,不留旁证。
我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但识海里,已经把这段路扫了七遍。七处地脉交汇点,三处阵纹薄弱口,两处灵流逆向节点——全是能埋暗手的好地方。我一边走,一边用指甲在掌心划阵,把每处可布隐阵的位置记死。
噬灵蚓皇在我肩头动了动,九个脑袋齐齐朝前探,草环微微发烫。它感应到了,这人不对劲。
我怕它乱动,忙装作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扑,手撑地,膝盖磕在石板上。疼是真疼,但我借这动作,指尖在地面飞快划了道逆流阵,把噬灵蚓皇的灵波转成地脉微震,混进山风里。
我抬头咧嘴:“山路滑,差点摔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冷淡,嘴角却不可察地扬了扬。他以为我真怕了,以为我胆小如鼠,连路都走不稳。
他错了。
我怕的从来不是摔跤,而是走得太顺,让人看不清我到底在想什么。
我们继续往前,穿过一道青雾屏障,护山大阵的外围终于到了。雾气浓得像浆,阵纹在里头若隐若现,像埋在泥里的蛇骨。
他停下,转身面对我,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符,递过来:“这是补阵图纹,你且看看。”
我双手接过,低头细看。图纹复杂,九曲十八弯,乍看是标准补阵纹,可我在第三折角处发现一道隐纹——细得像头发丝,弯成个钩状,正是“噬灵引”的起手式。
一旦我按这纹路施术,阵法若崩,所有反噬之力都会顺着这钩纹倒灌我识海,炸得我魂飞魄散,而他,只需一句“施术者操作失误”,就能全身而退。
我手指微微一颤,不是怕,是兴奋。
这招太老了。老得我都想笑。
我抬头,声音还在抖:“这……这纹路我有点看不懂,能……能请您讲讲吗?”
他眼神一闪,似乎没料到我真敢问。但他立刻顺水推舟,凑近一步,手指点在玉符上:“你看,此处为引气节点,需以心头血点三滴,顺着这纹路缓缓注入……”
他讲得细致,像真在教徒弟。可我注意到,他每说一句,袖口那道青灰就飘一点出来,落在玉符边缘。他在记录我的反应,也在确认我是否识破。
我装作听得很吃力,眉头紧锁,时不时点头,嘴里还小声嘀咕:“三滴……不能多不能少……顺着纹路……不能逆……”
他越说越顺,语气也放松了些,甚至带上了点居高临下的耐心:“记住了,补阵时切勿贪功,更不可擅自改动纹路,否则……前人就有因改动一丝,引动反噬,魂飞魄散的先例。”
我心头冷笑。你都把“噬灵引”埋进去了,还怕我改纹?你怕的不是我改,是我看穿。
我低头,指甲掐进掌心,借着痛感压下那股杀意,嘴上却颤得更厉害:“弟子……定不负所托。”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收起玉符:“走吧,再往前就是补阵台。”
我跟着他踏入青雾深处,脚底踩在阵纹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我忽然停下,弯腰假装系鞋带,实则指尖一弹,一粒彩虹晶核无声嵌进鞋底裂痕。
这玩意儿是上次封“魔渊”时剩下的,能存一丝灵流,也能在关键时刻引爆,扰乱阵眼读取。
我站起身,拍了拍灰袍破洞,抬头看了眼前方那座被雾气包裹的高台。
补阵台。
像口张开的棺材。
我笑了笑,迈步跟上。
阵法峰主走在前头,背影笔直,像根插在地里的旗杆。
我盯着他后颈,轻声说了句:
“您说,要是补阵的人……其实早就知道这纹有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