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炭火到底没能续上。
春喜红着眼睛从内务府回来，手里只提着一小筐勉强能烧的次等银炭，往那鎏金火盆里一丢，噼里啪啦响了好一阵，才冒出几缕带着烟气的弱火，暖意稀薄得可怜。
“娘娘，他们说好的红萝炭要紧着其他宫，暂时分拨不过来……”春喜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哽咽。
蔓萝拥着不算厚实的锦被，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窗外灰蒙蒙、不见一丝阳光的天。闻言，她只是极淡地扯了扯嘴角，连头都没回。
“无妨，冷些，脑子也清醒。”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秋云端着一碗明显清汤寡水的燕窝粥进来，脸上也是愤愤不平：“御膳房的人也敢看人下菜碟了！这哪是娘娘该用的东西！”
蔓萝瞥了一眼那粥，确实，米少水多，燕窝丝几乎看不见。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前几天她还是那个可以随意进出乾清宫、甚至能在一旁红袖添香的皇贵妃，转眼间，连口热乎饭都快吃不上了。
“放下吧。”她没什么胃口。
“娘娘，您多少用点吧！这都几天了，您本来身子就没好利索。”春喜看着蔓萝明显尖了下巴的脸颊，心疼得不行。
蔓萝拗不过两个丫头担忧的眼神，勉强接过粥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是温的，不烫，但也绝不暖和，喝下去，只觉得那点凉意顺着喉咙一直滑到了心底。
她忍不住又想起那天，康熙冰冷审视的目光，和那句宫妃干政，祖训当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地疼。
她知道他是皇帝，有他的立场和不得已。可理智上明白，情感上却难以接受。他们之间，那些耳鬓厮磨，那些看似寻常夫妻的陪伴，那些他许下的绝不相疑的誓言，难道都比不上一封漏洞百出的伪造密信吗？
信任，帝王家的信任，原来薄如蝉翼。
喝完粥，她觉得有些精神不济，便让春喜扶她到梳妆台前，想整理一下散乱的发髻。
铜镜磨得光亮，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容颜。脸色是苍白的，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她拿起玉梳，慢慢梳理着长发。
忽然，她动作一顿。
在乌黑如瀑的青丝间，靠近鬓角的位置，几根刺眼的银白，毫无预兆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不是一根，是好几根。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凑近镜子，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旁边的黑发，没错，就是白发，不是光线错觉，是真真切切、雪白的发丝。
蔓萝拿着玉梳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怔怔地看着镜子里那几根白发，脑子里一瞬间闪过的，是系统冰冷的提示音：“抽取寿数十年”，是吐血昏迷时的无力感，是每次献策后随之而来的病痛……
然后，是康熙那日拂袖而去时，决绝冰冷的背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荒谬感猛地涌上心头，冲得她鼻腔发酸，眼眶发热。
她放下玉梳，指尖轻轻触碰那几根白发，冰凉的温度让她指尖一颤。她望着镜中自己憔悴的容颜，嘴角慢慢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呵！系统耗我寿数，君王疑我真心，董鄂蔓萝，你这辈子，到底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无力。
“娘娘？您说什么？”春喜没听清，担忧地问。
蔓萝猛地回过神，迅速将那股几乎要决堤的泪意逼了回去。她放下手，若无其事地继续梳头，试图将那几根白发掩藏在黑发之下，语气恢复了平静：“没什么。有点累了，想歇会儿。”
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床榻。
“娘娘。”春喜看着她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您别这样，皇上，皇上他只是一时生气，等查清楚了，一定会还您清白的！”
蔓萝躺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背对着春喜，声音闷闷地传来：“查清楚？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查清楚呢？”
她闭上眼，不再说话。
清白？或许吧。可就算查清楚了，那根被怀疑的刺，已经扎下了。他对她的信任，已经有了裂痕，而她为之付出寿命代价换来的帮助，在他眼里，或许也成了需要警惕的干政行为。
心冷了，比这永和宫的寒气，更刺骨。
从那以后，蔓萝真的就闭门谢客了。
安妃容璧派人送来过几次银炭和吃食，她都让春喜好好收着，道了谢，却也没多少精神去见人。容璧亲自来看她，她也只是恹恹地斜靠在榻上，说不了几句话就露出疲态。
“妹妹何必如此苛待自己？”容璧看着她消瘦的脸庞和那双失去了往日神采的眼睛，轻声劝道，“陛下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在气头上。你这般消沉，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蔓萝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姐姐，我不是消沉，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争宠？固位？她本来也没多大兴趣。之前那么努力，一部分是为了系统能量，更大一部分，或许是因为那个男人偶尔流露出的、让她心动的温情。
现在，系统半死不活，能量见底，还搭进去不知道多少寿命，那个男人的温情也收回了。
她还能为什么而努力呢？为了在这冰冷的紫禁城里，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吗？
她吃得越来越少，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合身的宫装，如今穿在身上都有些空荡荡的。脸色更是长期缺乏血色的苍白，唯有鬓边那几根被她小心翼翼隐藏的白发，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春喜和秋云急得团团转，变着法儿地想让她开心点，讲笑话，弄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甚至偷偷抱来了想额娘想得呜呜直哭的小阿哥。
小娃娃软软的身子扑进怀里，带着奶香的温热终于让蔓萝死水般的眼底泛起了一丝涟漪。她紧紧抱着儿子，将脸埋在他小小的肩头，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颤抖。
但也仅此而已，送走了玩累了睡着的儿子，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又开始飘落的雪花，神情依旧是一片沉寂的落寞。
永和宫像一座精美的牢笼，寒冷，寂静。
而她，是被帝王猜疑锁在这笼中的鸟，折了翼，也寒了心。
康熙他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在为前朝之事烦忧，还是在查那封所谓的密信？他会不会偶尔也想起她？
蔓萝伸出手，接住一片从窗缝里飘进来的冰凉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冰冷的水珠。
如同她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