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天刚蒙蒙亮。
沈墨轩换了身便服,独自一人来到甜水巷。巷子位于城东,很偏僻,两旁多是老旧民宅,住的大多是些小贩、工匠。
第三户,门口有棵大槐树。宅子门紧闭,门锁上落着灰,看起来很久没人来过了。
沈墨轩没有走正门。他绕到宅子后面,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轻轻一跃翻过院墙。
院子里杂草丛生,石缝里长满青苔。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都很破旧。冯保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倾一时,但这座私宅却如此简朴,倒有些出乎意料。
沈墨轩先检查正房。门没锁,推门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里家具很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床,一个衣柜。桌子上有层薄灰,看来确实很久没人来了。
他仔细检查每个角落。桌子抽屉是空的,床上被褥整齐,衣柜里只有几件旧衣服。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正常得有些反常。
冯保那么小心的人,私宅里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除非,重要的东西不在这里,或者藏得很隐蔽。
沈墨轩想起小顺子的话:“冯公公经常一个人来,一待就是半天。”
如果只是来坐坐,没必要待半天。这里肯定有密室,或者暗格。
他开始敲打墙壁和地板,听声音是否有空洞。墙壁都是实心的,地板也是。但当他检查到床底下时,发现靠墙那块地板的声音有些不同。
他掀开床铺,仔细检查那块地板。地板是活动的,边缘有极细的缝隙。他用力一按,地板向下陷去,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个木盒,不大,一尺见方。
沈墨轩取出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本账册,还有几封信。
账册很厚,封面上没有字。翻开第一页,沈墨轩的眼睛就眯了起来。
记录的不是钱财,而是人名、时间、地点、事件。
“嘉靖四十五年三月,张诚收山西盐商白银五千两,为其弟谋缺……”
“隆庆元年五月,郑贵妃之父郑承宪收山东铁厂干股,年分红三千两……”
“隆庆二年八月,吏部侍郎周延儒收浙江布商贿赂,为其子科举舞弊……”
一页页翻下去,触目惊心。从嘉靖末年到隆庆年间,朝中大小官员的贪污受贿、徇私舞弊,都被冯保记录在册。难怪他说这是护身符,有这本账册在手,谁都不敢动他。
但这不是沈墨轩最关心的。他快速翻到后面,想找关于“三爷”的记录。
果然,在最后几页,他找到了。
“隆庆三年正月,‘三爷’派人送来黄金千两,要求调阅兵部辽东防务图……”
“隆庆三年六月,‘三爷’通过张诚传话,要求安排三人入御马监……”
“隆庆三年九月,‘三爷’要求从山东工坊调拨火铳五十支,袖弩三十把……”
记录很简略,但信息量很大。“三爷”不仅跟冯保有联系,还通过张诚传话。张诚果然是中间人。
而且,“三爷”要调阅辽东防务图,安排人进御马监,调拨火器,这些都是军事机密和宫廷要务,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
“三爷”到底是谁?
沈墨轩继续看,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隆庆三年十二月,‘三爷’约见,子时,长春宫后园。”
长春宫!又是长春宫!
冯保在隆庆三年十二月,深夜去长春宫见“三爷”。那时冯保还是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能让他深夜秘密去见的人,地位一定极高。
郑贵妃?她当时只是普通妃嫔,虽然得宠,但还不至于让冯保如此恭敬。
除非“三爷”不是郑贵妃,而是通过郑贵妃约见冯保。
沈墨轩放下账册,拿起那几封信。信都没有署名,但从内容看,都是“三爷”写给冯保的。
第一封:“冯公,山东之事已安排妥当,货分三批,辽东、京城、宫中各一。宫中那份,交王坤即可。”
王坤,郑贵妃的大太监。
第二封:“辽东私兵已训练完毕,共三千五百人,装备齐全。需用时,可随时调用。”
第三封:“张诚此人可用,但需小心。他贪财好利,易被收买,也易被威胁。必要时,可除之。”
第四封,也是最后一封:“冯公,近日风声紧,暂停一切往来。所藏账册,务必妥善保管,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若事有变,可毁之。”
这封信的日期是冯保死前三天。看来“三爷”已经察觉到危险,让冯保暂停活动。但冯保没听,或者说,没来得及毁掉账册。
沈墨轩把账册和信收好,放回木盒。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本空白册子,快速抄录了关于“三爷”的关键内容。然后原样放回木盒,放回暗格,恢复地板原状。
他不能把原件带走。一来,这是重要证据,放在这里比带在身上更安全;二来,如果“三爷”知道账册被拿走,一定会疯狂追杀他。
抄录完,沈墨轩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才翻墙离开。
回到北镇抚司时,天已大亮。陆炳在等他,脸色比昨天更难看。
“大人,李成梁没救过来。”陆炳低声道,“寅时三刻,断了气。”
沈墨轩脚步一顿:“死了?”
“是。”陆炳羞愧道,“卑职无能……”
沈墨轩摆摆手:“不怪你。对方处心积虑要灭口,防不胜防。”
“那现在怎么办?”
“先处理尸体,对外就说暴病身亡。”沈墨轩道,“另外,你派人去辽东报丧,就说李成梁回京途中染病,不治身亡。让戚继光以总兵身份主持丧事,稳住辽东局势。”
“是。”
沈墨轩回到房间,关上门,拿出抄录的账册内容,又看了一遍。
现在情况很清楚了:
“三爷”是一个神秘人物,地位极高,能调动朝中、边关、宫中多方资源。
“三爷”通过张诚与冯保联系,冯保死后,张诚可能接替了部分职责。
“三爷”在女真地盘养私兵三千五百人,装备精良。
“三爷”把山东私铸的兵器分三批运输:辽东、京城、宫中。宫中那份交给王坤,也就是郑贵妃的人。
“三爷”在隆庆三年十二月,深夜在长春宫后园约见冯保。
长春宫,郑贵妃,王坤……
沈墨轩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三爷”就是郑贵妃?
但很快他又否定了。郑贵妃虽然得宠,但毕竟是后宫女子,很难直接指挥辽东私兵和山东工坊。而且,冯保记录里,“三爷”是用“他”而不是“她”。
那就是男人。
一个能在深夜进入长春宫,约见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男人。
谁有这个权力?
皇亲国戚?外朝大臣?还是宫里的人?
沈墨轩想起一个人,郑贵妃的父亲,郑承宪。他是武清伯,有爵位,也有一定势力。但一个伯爵,能调动这么多资源吗?
而且,账册里提到郑承宪收受贿赂,如果他是“三爷”,冯保没必要单独记录。
那会是谁?
沈墨轩正苦思冥想,外面传来敲门声。
“大人,陈公公派人来,请您进宫。”是赵虎的声音。
沈墨轩收起抄录的纸:“知道了。”
他换了身官服,骑马进宫。这次不是在乾清宫,而是在陈矩的住处,司礼监值房。
陈矩正在看奏疏,见他来了,屏退左右。
“沈大人,查得怎么样了?”陈矩开门见山。
“有些进展。”沈墨轩道,“但还需要更多证据。”
“什么进展?”
沈墨轩犹豫了一下。陈矩是司礼监掌印,张诚是他的下属。如果张诚真是“三爷”的人,那陈矩知道吗?他可信吗?
“陈公公,”沈墨轩试探着问,“您觉得张诚张公公这人怎么样?”
陈矩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随便问问。”
陈矩放下奏疏,叹了口气:“张诚啊……能力是有的,但野心太大。他一直想当掌印,觉得咱家挡了他的路。”
“那公公为何还重用他?”
“不用不行啊。”陈矩道,“他在司礼监多年,人脉很广,东厂也经营得不错。而且,他背后有人。”
“谁?”
陈矩压低声音:“郑贵妃。”
果然!沈墨轩心中一动:“张诚是郑贵妃的人?”
“算是吧。”陈矩道,“郑贵妃得宠,想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需要朝中支持,也需要宫里有人。张诚就投靠了她,帮她办事。作为交换,郑贵妃在皇上面前为张诚说好话。”
“那冯保呢?他跟郑贵妃有关系吗?”
“有。”陈矩道,“冯保活着的时候,跟郑贵妃走得很近。郑贵妃想拉拢他,但冯保老奸巨猾,两边下注。他既帮郑贵妃办事,也跟皇后那边保持联系。”
“所以冯保死后,张诚就完全投靠郑贵妃了?”
“可以这么说。”陈矩道,“但沈大人,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冯保的案子,跟郑贵妃有关?”
沈墨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陈公公,您记不记得,隆庆三年十二月,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陈矩皱眉想了想:“隆庆三年,那是先帝在位时。十二月……对了,那年十二月,先帝病重,卧床不起。”
先帝病重!
沈墨轩脑中灵光一闪。冯保记录,“三爷”约见他是在隆庆三年十二月,子时,长春宫后园。
那时先帝病重,朝廷人心浮动。郑贵妃当时还只是普通妃嫔,但已经得宠。她会不会在那时候,就开始布局?
“陈公公,”沈墨轩压低声音,“如果我说,有人在谋划一件大事,可能危及皇权,您信吗?”
陈矩脸色一变:“沈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乱说。”沈墨轩道,“我有证据,但还不够确凿。我需要公公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查查,隆庆三年十二月前后,宫里有哪些人经常出入长春宫。特别是……深夜出入的。”
陈矩倒吸一口凉气:“沈大人,你怀疑……”
“我怀疑‘三爷’可能跟长春宫有关。”沈墨轩道,“但具体是谁,还需要查证。”
陈矩沉默了。他盯着沈墨轩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沈大人,你知道你在查什么吗?如果真如你所想,那可是天大的事。弄不好,你我都要掉脑袋。”
“我知道。”沈墨轩道,“但如果不查,等对方发动,可能掉的就不止是你我的脑袋了。”
陈矩叹了口气:“好,咱家帮你查。但你要答应咱家,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能轻举妄动。”
“我答应。”
“还有,”陈矩道,“这事不能让张诚知道。如果真跟他有关,他知道我们在查,一定会反扑。”
“明白。”
从宫里出来,沈墨轩心情更加沉重。陈矩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张诚是郑贵妃的人,冯保也跟郑贵妃有联系。
但郑贵妃是“三爷”吗?还是“三爷”另有其人?
他需要更多线索。
回到北镇抚司,陆炳迎上来:“大人,赵虎回来了,说找到那个乞丐了。”
“在哪?”
“在城隍庙后巷,但……已经死了。”
沈墨轩脸色一沉:“带我去。”
城隍庙后巷是个死胡同,平时很少有人来。乞丐的尸体躺在一堆垃圾旁,穿着破衣烂衫,脸上脏兮兮的,但仔细看,能看出不是真乞丐。
赵虎蹲在尸体旁,见沈墨轩来了,起身道:“大人,是服毒死的。跟上次那些刺客一样,咬破毒囊自尽。”
“身份查清了吗?”
“查清了。”赵虎道,“是东厂的人,叫刘七,是个番子。平时负责盯梢,偶尔也干些脏活。”
东厂!沈墨轩心中一凛。果然跟张诚有关。
“怎么确定是东厂的人?”
“他身上有这个。”赵虎递过一块腰牌,铜制,刻着“东缉事厂”四个字。
确实是东厂的腰牌。
“还有,”赵虎压低声音,“我们查了他的住处,在城西的一处小院。院子里发现了这个。”
他递过一件衣服,是辽东军的军服,上面有血迹。
“这是刘大壮的衣服?”沈墨轩问。
“应该是。”赵虎道,“看来刘大壮就是被这个刘七杀的。杀了之后,给他换上王勇的衣服,毁容扔进河里。然后刘七扮成乞丐,在陆大人送饭的路上撞他,给筷子下毒。”
一环扣一环,计划得很周密。
但刘七为什么自杀?是任务完成,还是……被灭口?
“刘七的住处还发现什么?”
“一些银两,大约五十两。还有一封信,但被烧了一半。”赵虎从怀里掏出一张烧残的纸。
纸上只有几个字还能看清:“成之后……黄金百两……张公……”
张公!张诚!
“信是谁写的?”沈墨轩问。
“不清楚。”赵虎摇头,“但看笔迹,很工整,像是读书人写的。”
张诚是太监,但也读过书,字写得不错。
“大人,”陆炳道,“现在证据指向张诚,要不要抓他?”
“还不行。”沈墨轩摇头,“这些证据不够确凿。而且,张诚是司礼监秉笔,掌东厂,没有皇上旨意,我们不能动他。”
“那怎么办?”
“继续查。”沈墨轩道,“查张诚最近跟什么人来往,查他有没有异常举动。另外,查查东厂里还有谁参与这件事。”
“是。”
沈墨轩看着刘七的尸体,心中涌起一股寒意。张诚为了灭口,连自己人都杀。这个人,心狠手辣,不留余地。
而且,如果张诚只是执行者,那背后的“三爷”就更可怕了。
能让张诚这种人物俯首听命,“三爷”的身份,恐怕高得吓人。
会是谁呢?
沈墨轩突然想起一个人,武清伯郑承宪。他是郑贵妃的父亲,有爵位,有势力,也有动机。如果他想让自己外孙当太子,就需要铲除障碍,需要掌握武力。
但一个伯爵,能指挥得动张诚吗?能让冯保俯首帖耳吗?
还有,隆庆三年十二月,郑承宪能深夜进长春宫吗?
恐怕不行。外臣深夜入后宫,是大忌。
那还有谁?
沈墨轩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但他不敢往下想。
如果真是那个人,那事情就太可怕了。
他需要更多证据,确凿的证据。
“陆大人,”他转身道,“你派人盯紧张诚,但不要被他发现。另外,查查武清伯郑承宪,看他最近在做什么,跟什么人来往。”
“是。”
“赵虎,”沈墨轩又道,“你去查查隆庆三年的事。特别是那年十二月,宫里宫外都发生了什么大事,有哪些重要人物活动。”
“明白。”
两人分头去办。沈墨轩独自站在院子里,看着阴沉沉的天空。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能感觉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他,正站在风暴的中心。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万分小心。
因为他的对手,可能是他想象不到的强大。
但他没有退路。
只能前进。
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