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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任命文书下来的速度比沈墨轩预想的还要快。仅仅两天后,一套崭新的青色官袍和代表着“稽漕御史”身份的银质腰牌,就被送到了林府。

沈墨轩穿戴整齐,站在铜镜前。镜中的青年眉目清朗,官袍在身,平添了几分威严。但他心里清楚,这身官服不是护身符,而是靶心。

“准备好了吗?”林文博推门而入,看到他这一身装束,眼睛一亮,“不错,很合身。”

沈墨轩整理着袖口,语气平静:“这身衣服穿上去容易,难的是怎么把它穿稳了。”

林文博会意地点头:“都察院那帮人不好对付。我爹说,那里盘根错节,各方势力都有眼线。你这个位置,不知多少人盯着。”

“走吧。”沈墨轩最后整了整衣冠,眼神坚定如出鞘的利剑,“是虎穴也得闯。”

都察院衙门气势恢宏,朱红大门前两尊石狮威严矗立。沈墨轩递上文书,守门差役看了一眼,立刻恭敬地引他入内。

院内气氛凝重。沈墨轩这个空降的“稽漕御史”,无疑是在这潭深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沿途遇见的官员们表面上恭敬行礼,眼神中却充满了审视、好奇,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他被引至一间独立的廨署,位置偏僻,陈设简陋,但还算清净。

“这地方可真够远的,”林文博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明摆着排挤你。”

沈墨轩不以为意:“清净点好,方便办事。”

他刚落座,还没来得及熟悉环境,廨署的门就被推开了。一名穿着从七品御史官服、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脸上堆着公式化的笑容。

“下官陈铭,忝为都察院经历司经历,特来拜见沈御史。”来人拱手行礼,姿态放得很低,但眼神里的精明却遮掩不住。

沈墨轩记得林文博之前的介绍——经历司掌管文书出入,消息最为灵通,此人无疑是都察院里的“地头蛇”之一。

“陈经历不必多礼。”沈墨轩不动声色,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

陈铭却没有坐,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上:“沈御史,这是您廨署的一应配置清单,以及目前可调拨的文吏、力士名额,请您过目。”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按照惯例,新任御史履职,需有相应的案卷、文书移交,以便熟悉公务。只是……”

沈墨轩抬眼看他:“只是什么?”

“漕运案关系重大,相关卷宗大多已被陆炳陆指挥使调往锦衣卫北镇抚司封存,都察院这边……实在调不出什么给大人您了。”陈铭一脸歉意,眼神却紧盯着沈墨轩的反应。

沈墨轩心中冷笑,果然来了。第一步就是切断他的信息来源,让他成为一个睁眼瞎。

他接过清单,看都没看,随手放在桌上,目光平静地看着陈铭:“都察院掌管天下刑名监察,难道连一份漕运案的卷宗副本都没有?还是说,有人觉得我沈墨轩不配看这些卷宗?”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陈铭脸上的笑容一僵,连忙道:“大人言重了!下官绝无此意!实在是陆指挥使那边催得急,手续又齐全,我们也不好阻拦。如今库里确实空空如也。”

“既然库里没有,那就不劳陈经历了。”沈墨轩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陈铭,“本官自有办法。”

陈铭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原以为这个年轻人会大发雷霆或苦苦哀求,没想到反应如此平静。

沈墨轩忽然转身:“对了,清单上列的文吏和力士,本官一个不要。替我谢谢诸位同僚的好意,沈某习惯了自己找人。”

陈铭没料到沈墨轩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好意”提供的人手,这等于直接斩断了他安排眼线的机会。他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挤出一丝笑容:“是,下官明白了。那……下官告退。”

看着陈铭有些狼狈离开的背影,林文博关上门,低声道:“这人一看就是来摸底的,你这一下子把他打发走了,怕是会得罪他背后的人。”

沈墨轩冷笑:“难道我客客气气,他们就会放过我吗?既然注定是敌人,不如早点划清界限。”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我们的人手招募得怎么样了?”

林文博来了精神:“按照你的吩咐,找的都是家世清白、与各方势力牵扯不深,但为人机敏、有些拳脚功夫的年轻人。已经物色了七八个,背景都查过了,没问题。其中有几个是我老家来的,知根知底,靠得住。”

“很好。”沈墨轩点头,“让他们尽快到位,就从明天开始当值。待遇从优,但要立规矩......嘴巴要严,手脚要干净。”

“明白。”林文博应下,又问,“接下来我们做什么?没有卷宗,怎么查案?”

沈墨轩提起笔,蘸满墨汁:“以稽漕御史衙门的名义,发第一道公文。”

“发给谁?”

“户部漕运清吏司,以及通州漕运码头总管衙门。”沈墨轩语气斩钉截铁,“就说,本官奉旨稽察漕运,为厘清历年积弊,需调阅自嘉靖四十年起,所有漕粮入库、转运、损耗的详细记录,以及相关银钱往来账册。让他们三日之内,将全部账册整理完毕,送至本官廨署,不得有误!”

林文博倒吸一口凉气:“嘉靖四十年起?那得是多少年的账册?堆起来能把这屋子填满!他们怎么可能交出来?这……这不是直接捅马蜂窝吗?”

“就是要捅马蜂窝!”沈墨轩眼神锐利,“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我就是要看看,我这道命令下去,谁会跳出来阻拦,谁会阳奉阴违,谁又会狗急跳墙。”

他放下笔,将写好的公文递给林文博:“这,就是我的第一把火。”

林文博接过公文,仍有些犹豫:“万一他们真的把账册送来了呢?那么多,我们看得完吗?”

沈墨轩笑了:“如果他们真敢送来,那就说明账册已经被动过手脚,问题反而更大。不过你放心,他们不会送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这些账册里藏着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沈墨轩走到窗前,望向都察院深处那些若隐若现的、带着审视和敌意的目光,“漕运一年经手的银两数以百万计,从中漏出一点半点,就够多少人吃饱喝足。这些人不会轻易交出命根子的。”

林文博若有所思:“所以你是在试探?”

“不止是试探,”沈墨轩声音低沉,“既然这潭水已经浑了,那我就把它搅得更浑。只有水浑了,那些藏在淤泥底下的鱼,才会忍不住冒头。”

林文博终于明白了沈墨轩的用意,点点头:“好,我这就去发公文。”

“等等,”沈墨轩叫住他,“发完公文后,你去一趟城南的悦来客栈,找一个叫赵四的脚夫。”

“赵四?什么人?”

“一个在码头干了十几年的老脚夫,”沈墨轩压低声音,“我打听过了,他是通州码头的老人,对漕运各个环节了如指掌。而且他有个侄子,去年在码头干活时意外落水身亡,他一直怀疑不是意外。”

林文博眼睛一亮:“你是说,他可能知道些什么内情?”

沈墨轩点头:“这样的人,比那些官老爷们更了解真相。你去接触他,但要小心,别被人盯上。”

“明白。”林文博会意,“我会小心的。”

林文博离开后,沈墨轩独自站在廨署中,环顾这间空荡荡的屋子。他知道,从今天起,他正式踏入了这个充满阴谋与危险的战场。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不会坐视他揭开漕运黑幕。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沈墨轩刚打开门,就看到一个身着绯色官服、气势汹汹的中年官员带着几个随从走了过来。

“你就是沈墨轩?”那官员不等沈墨轩回答,就直接闯进廨署,目光凌厉地扫视四周,“本官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文渊。”

沈墨轩心中一动,张文渊是严嵩的门生,在都察院地位仅次于左右都御史,是实权人物。他恭敬行礼:“下官见过张大人。”

张文渊冷哼一声:“沈御史,听说你一上任就要大动干戈,向户部和通州码头索要历年账册?”

消息传得真快。沈墨轩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下官奉旨稽察漕运,调阅账册是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张文渊猛地转身,直视沈墨轩,“你可知道漕运关系京师命脉,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你一个刚入都察院的新人,不分轻重,大张旗鼓,若是引起漕运混乱,谁来担这个责任?”

沈墨轩平静地回答:“下官只是依法办事。若因调阅账册就引起漕运混乱,不正说明其中有问题吗?”

张文渊被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本官告诉你,都察院有都察院的规矩,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下官明白。”沈墨轩不卑不亢,“但下官这个稽漕御史是皇上亲点,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若张大人觉得下官做法不妥,可以上奏皇上,撤了下官的职。”

张文渊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太过刚硬易折。本官是看在你是个人才,才好言相劝。”

沈墨轩微微躬身:“多谢大人好意。下官既受皇命,自当竭尽全力,查明漕运积弊,不敢有负圣恩。”

张文渊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好,好!既然沈御史一意孤行,本官也不便多言。只是提醒你一句,漕运这潭水,深得很,小心淹着!”

说完,他拂袖而去,留下沈墨轩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廨署中。

沈墨轩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张文渊的出面警告,表明他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傍晚时分,林文博回来了,面色凝重。

“怎么样?”沈墨轩问。

“公文已经送达户部和通州码头,”林文博低声道,“如你所料,两边反应都很激烈。户部那边推说历年账册繁多,整理需要时间;通州码头更是直接说部分账册因仓库漏雨损毁了。”

沈墨轩冷笑:“果然如此。”

“还有,”林文博凑近一些,“我见到赵四了。他起初很警惕,但听说你是来查漕运案的,态度就变了。他说...通州码头每年上报的漕粮损耗远超实际,多出来的份额都被私下瓜分了。他侄子就是因为偶然发现了一批被谎报损耗但实际上被转卖的漕粮,才遭了毒手。”

沈墨轩眼神一凛:“他有证据吗?”

林文博摇头:“没有确凿证据,但他记得几个关键人物和时间。最重要的是,他说通州码头总管刘明忠有个小舅子,在城南开了三家当铺,生意好得离谱,明显不是正当来源。”

沈墨轩沉思片刻:“这条线索很重要。你继续和赵四接触,但要更加小心。今天我见了张文渊,他已经出面警告我了,说明我们触动了他们的利益。”

林文博担忧道:“那张文渊会不会对我们下手?”

“暂时不会,”沈墨轩分析道,“我刚上任,又是皇上亲点,他们不敢明着来。但暗地里的手段肯定不会少。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在他们准备好之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接下来怎么做?”

沈墨轩走到书案前,又铺开一张纸:“发第二道公文。”

“又发给谁?”

“刑部和大理寺,”沈墨轩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请求调阅近年来所有与漕运相关的命案和意外死亡卷宗。特别是通州码头一带的。”

林文博立刻明白了:“你是想从赵四侄子之死入手?”

沈墨轩点头:“账目可以做假,但人命不会凭空消失。既然他们敢杀人灭口,就会留下痕迹。我们就从这些痕迹入手,一点点撕开他们的防线。”

林文博看着沈墨轩,忽然笑了:“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不要都察院的人了。我们这些动作,要是让那些眼线知道了,早就传到对方耳朵里了。”

沈墨轩微微一笑:“这才只是开始。三把火,这才烧了第一把。”

“第二把是查命案,那第三把呢?”林文博好奇地问。

沈墨轩望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语气坚定:“第三把火,要烧到那些自以为高枕无忧的人身上。不过,得等时机成熟。”

夜幕降临,都察院的官员们陆续散去,而沈墨轩廨署的灯却一直亮着。他知道,从他接下这个职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要么揭开黑幕,肃清积弊;要么被这潭浑水淹没,尸骨无存。

没有第三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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