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午后,阳光把社区活动室照得浅浅的亮。苏照搬来几摞小本子,封面是硬纸板,用订书针在侧边钉了三下,钉子没压平,留着一点倔强的银光。他给每个人分一本,像发入学通知书。
“今天我们编组,做一件简单的事。”他看着那些坐在塑料椅上的人——有白发的爷爷,有穿校服的高中生,也有刚把孩子送去午睡的年轻妈妈,“把你们日常路上的‘看见’,写下来。拍也行,写也行,别抢镜头,别对着人脸。我们要补的,是城市看不到的角落。”
有人笑,说这不就是“打小报告”?苏照摇头,笑也不散:“不是。我们不是管人,我们是帮忙把小事讲清楚。比如,哪栋楼的扶手松了,哪条路的红绿灯时间不合适,哪个站牌下雨漏水。你们不骂,也不吓人,就把它写到‘墙’上——写清楚,写客观,写到点。”
我坐在最后一排,听他讲“怎么拍角度”“怎么避开隐私”“怎么跟对方打招呼”,他的声音不高,却让人想把椅子往前挪一点。苏照是我见过最懂“温暖的边界”的人——他会在一场争吵里递出纸巾,也会在一处尴尬里把话题转到“午饭吃没吃”。
发完本子,分完小队,我们一起出去走第一圈。冬日的阳光晒在背上,像有人把手掌轻轻按在你肩胛骨。走到小广场边的理发店,师傅正在门口抖头发帘,碎发在阳光里飞。队里一个高中生举起手机,刚要拍,苏照伸手按住:“先打招呼。”
“叔,我们在做社区记录。您门口这块水泥有点鼓包,推轮椅会卡脚,我们想拍一张,回头帮您报告修一下。”
理发师愣了一下,眼睛眯起:“修了会不会挡我招牌?”
“不会。”苏照笑,“修得好看一点,您店里生意更好,谁都喜欢不绊脚的门槛。”
他咧嘴笑了,往旁边让出一条道:“那就拍。别拍我脸,拍这块地。”
高中生端正了镜头,按下快门,镜头里只有地面和一只路过的猫爪。我把这张照片发给安然,她很快回了一个“收到”,像在远处点了点头。
继续往前,过了一个巷口,垃圾桶旁边散着两袋包装盒,风一吹,盒子叠成一座小山,开口的地方卡住一张彩色纸片。年轻妈妈有些犹豫,怕别人说她爱管闲事。我过去蹲下,把纸片压回袋里,回头对她说:“你写上‘上午十点,风大,垃圾袋开口’,就够了。”
她点点头,拿起小本子认真写。“我要不要签名?”她问。
“不用。”我笑,“我们给事实签名。”
绕到小区后门,保安大爷正在值班,老花镜下的眼神有几分戒备。我把身份说明讲清楚,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让我们帮忙写的。大爷挠挠头:“你们年轻人写字快。就写这两条——晚上十一点以后,外卖车不停在门口,老头老太太走路容易吓一跳;还有,后面那盏灯老坏,换了又坏。”
“好。”我把本子翻到新的一页。“要不要写上‘谢谢保安大爷提醒’?”
他被逗笑了:“那就写,不然你们以为我爱抱怨。”
“抱怨是权利,提醒是本事。”我把句子写得端正一点,字里有点郑重。苏照看着,冲我眨眨眼,像在夸我字写得好看。我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原来有些看起来“琐碎”的事,在正确的语气里,会变成很美的笔画。
我们分组集合的时候,夕阳刚刚压到屋顶。每个人的本子上都多了几行字,鞋底也多了一层薄薄的灰。苏照把大家围在一起:“今天很棒。记住几个原则——不堵人、不吼人、不猜人;对方愿意说,我们就多听一句;对方不愿意,我们就站远一点。”
“那别人骂我们呢?”那个高中生问。
“就把这句写到本子上。”苏照笑,“‘下午四点二十分,小卖部老板说了一句脾气话。’你看,我们不是把火带回家,我们只把事实带回墙上。”
大家都笑了,笑声在院子里弹了一圈,落在光秃秃的树上。树枝上挂着几个去年没摘下的塑料彩旗,被风吹得“啪嗒”响。我忽然想起昨夜工地上的灯,想起花哥手心里那只粗糙的手套,心里升起一种安静的热——同一座城,白夜两班倒,彼此把彼此的黑抹薄一点。
散队前,一个婆婆拉住我,捏着我的袖口:“闺女,你们写那么多,会不会有人不喜欢?”
“会。”我握住她的手,“但更多的人会安心。我们不是挑刺,我们只是把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小地方照亮一点。等你哪天推着小车走过来,不被坑坑绊一下,你就知道这件事值了。”
她点头,眼睛里有点潮。我把一枚小贴纸贴在她本子的封面,贴纸上印着三个字:记下来。她把本子抱在怀里,“那我走得更慢一点,看的也更仔细一点。”
回去的路上,苏照把记录打包传到系统。安然回了一段话,说今天的社区记录很“干净”,每一条都像是被掸过灰的桌面,平整、清楚。我靠在座椅上闭眼,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细节:理发师脚边的碎发、年轻妈妈笔尖停顿的弧线、保安大爷眼镜后面那一点点自豪。
我想,写作者和建设者,其实在做同一件事——给城市添一层可以触摸的肌理。当肌理足够密,风吹过,会发出更暖的声音。我们会继续走,继续写,像给一条看不见的路铺上小石子,让以后经过的人不再崴脚。
夜色从楼顶缓缓落下,窗户里有人在煮汤,有人在催作业,有人在打盹。我把今天的小本子合上,放在枕边。明天起床,我还要去把那盏总坏的灯的编号记下来——不,是把它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