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复杂的、含义不明的掌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沉寂。
宴会厅内灯光依旧璀璨,但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乔卫东那番“离经叛道”又直击人心的坦白中,情绪在震惊、愤怒、荒谬、沉思乃至一丝诡异的触动中剧烈翻腾。
乔卫东依旧站在追光灯下,他没有立刻下台,似乎在等待,又像是在给众人消化的时间。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完美笑容,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目光平静地迎接着台下那无数道含义复杂的视线。
寂静中,第一个打破僵局的,竟然是江莱。
“呵。” 一声清晰的、带着浓浓讥诮的冷笑,从江莱所在的那一桌传来。
她甚至没有起身,只是靠在椅背上,晃动着手中的红酒杯,红色的酒液在灯光下如同流动的火焰。“乔卫东,你可以啊。”
她声音不高,但在落针可闻的厅内清晰可辨,“把花心滥情说得这么清新脱俗,把占有欲和控制欲包装成‘守护’和‘支持’。你这套‘贪心真诚论’,是自己想出来的,还是找了哪个公关团队给你写的稿子?”
她的言辞尖锐如刀,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那层“真诚”的外衣,直指核心的虚伪与自私。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目光在江莱和乔卫东之间来回逡巡,既紧张又隐隐期待接下来的交锋。
乔卫东看向江莱,并没有被激怒,反而点了点头,语气平和:“江莱,谢谢你的直接。这不是公关稿,是我真实的想法。
至于‘花心滥情’‘占有控制’——这是你的解读,我尊重。但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是否真的帮到了对方,是否让对方变得更好、更自由,或许当事人更有发言权。”
他没有争辩对错,而是将评判权交给了“当事人”。这个回答巧妙地将焦点从他个人的道德问题,转移到了实际结果上。
江莱眼神一厉,正要继续反驳,坐在她不远处童文洁却忽然站了起来。
童文洁脸色还有些苍白,显然刚才的“火警”事件和乔卫东的演讲都让她心绪难平。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台上的乔卫东,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乔卫东,你口口声声说‘真诚’,说‘希望对方好’。那我问你,你把我,把方圆,把我们这个家,置于何地?你帮过我,我感激,甚至……甚至可能不止是感激。
但你用这种方式,把这么多……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想过方圆的感受吗?这真的是‘为我好’吗?”
她的质问带着更私人、更疼痛的情感冲击,比江莱的讽刺更能引起共鸣。许多女性,尤其是那些与乔卫东有过情感纠葛的,都感同身受地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乔卫东沉默了片刻,眼神中掠过一丝真实的歉意和沉重。“文洁,”他用了更亲近的称呼,“对于你和方圆,尤其是对方圆,我始终怀有愧疚。
那件事,是我的错,我无法辩解。我帮助你和你的家庭,既是出于补偿,也是出于对你个人能力和坚韧的欣赏。至于今晚……”
他顿了顿,“我承认,这很残忍,让你面对这些。但逃避和隐瞒,或许会是更大的伤害。我宁愿你在此刻看清全部,然后做出你自己的选择,无论这个选择是什么,我都接受。”
他没有否认伤害,而是承认并承担,同时再次将选择权交还给了对方。
这种态度,反而让童文洁满腔的委屈和愤怒有些无处着力,她怔怔地看着他,眼圈微微泛红,最终无力地坐了回去,别开了脸。
“选择?” 又一个声音响起,这次是朱锁锁。她站起身,红色的裙摆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脸上带着明媚却意味不明的笑容,“乔大哥,按你的说法,我们都有‘选择’的权利,对吧?那如果……
我们中的某些人,不满足于只做你‘多彩世界’的一部分,就是想要更多,想要独一无二,想要你所谓的‘完整’呢?你这套‘贪心真诚论’,还管用吗?”
她的问题更加刁钻,直指乔卫东理论中最脆弱的一环——资源的有限性与欲望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
如果每个人都想要“更多”,他如何分配?他的“贪心”如何满足所有人的“贪心”?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乔卫东,包括宋倩、顾佳、安迪等理性同盟的成员,她们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乔卫东看着朱锁锁,又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或美丽、或聪慧、或倔强的面孔,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无赖的坦荡。
“锁锁这个问题问得好。” 他的声音通过话筒传出,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也是今晚,我最想回答,也最怕回答的问题。”
他向前走了半步,追光灯紧紧跟随。
“我承认,我贪心。但我的贪心,或许和你们理解的不太一样。” 他开始了真正的、毫无保留的“终极坦白”。
“我贪心的,不是占有你们每一个人全部的情感和时间——那不可能,也不公平。我贪心的,是见证和参与你们人生的绽放,是在你们需要的时候恰好有能力提供一点助力,是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和一群我欣赏、珍惜的人,保持一种深刻而独特的连接。”
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我的爱和我的钱一样,” 他用了这个简单粗暴又极其直白的比喻,引起台下又是一阵细微的骚动,“它可能没有传统意义上那么‘纯粹专一’,但它的总量,或许比很多人想象的要大得多。”
他无视那些皱眉和惊愕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语气越发坚定:
“大到可以同时支撑顾佳的茶山梦想,大到可以托住文洁坠落的事业,大到可以为南孙挡住债务的风雨,大到能给红豆一片安静的天空,大到可以回应锁锁的野心,漫妮的成长,宛瑜的艺术,羽墨的重生……”
他几乎点了所有与他关系密切的女性的名字,语气真诚而有力。
“大到可以理解安迪的理性,欣赏甘敬的才华,尊重丽萨的世故,感谢诺澜的共鸣,甚至……” 他目光转向宋倩,声音柔和下来,“大到可以弥补过去对家庭的亏欠,支持一菲的率真,包容所有因我而生的复杂情绪。”
“我不是神,我也有极限。但在我能力的极限内,我愿意,也一直在尝试,将这份庞大的情感和资源,精准地、以你们各自需要的方式,分配给每一个我认为值得的人。”
这番言论简直惊世骇俗,将情感完全量化和资源化了。台下已经不只是震惊,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荒谬感。
“所以,回到锁锁的问题,” 乔卫东看向脸色变幻的朱锁锁,“如果你们想要更多,想要‘独一无二’,我只能说,我给不了传统意义上排他的、百分之百的‘独一无二’。
但我可以给每个人,一份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连接’和‘支持’。这份独特性,来自于我们之间独特的经历、理解和互动模式,来自于我看到的、只属于你的那份光芒。”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在我心里,你们不是选项,而是我生命画卷上不同的色彩和笔触。”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和说服力,“这,是一道证明题!”
“证明我们这群人,这群因为各种机缘巧合、因为一个贪心男人的私心而聚集在一起的人,能否超越世俗的规则和狭隘的占有欲,共同探索和创造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连接方式和幸福图景!”
“证明在真诚、尊重和切实支持的基础上,复杂的情感网络是否可以不是负担和冲突的源泉,而是彼此滋养、共同成长的沃土!”
“证明‘爱’与‘关怀’的形式,是否可以更加多元和包容,而不必非得你死我活、非此即彼!”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宴会厅,拥抱台下所有瞠目结舌的人。
“我知道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像是我这个混蛋为自己开脱的终极借口。” 他自嘲地笑了笑,但眼神炽热,“但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过去是,现在是,如果你们允许,未来也希望能继续如此。”
“我不强迫任何人接受,也不绑架任何人的选择。今晚之后,你们可以愤怒地离开,可以鄙夷地唾弃,可以冷静地审视,也可以……留下来,看看这道荒谬的‘证明题’,究竟有没有那么一丝被证实的可能。”
说完这些,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就站在那里,不再说话,只是平静地、坦然地,等待着审判,或者说,等待着回应。
台下,陷入了更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精彩纷呈:江莱的讥诮凝固了,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错愕;童文洁的眼泪忘了流,只是呆呆地看着;朱锁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口才在此刻失灵;王漫妮眼中充满了震撼与迷茫;蒋南孙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许红豆微微睁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某种来自遥远世界的奇特回响……
宋倩用手扶住了额头,像是在消化一个过于庞大的信息炸弹。顾佳和安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荒谬,以及荒谬之下,一丝被这混蛋逻辑强行撬开的、思考新可能的缝隙。
甘敬苦笑着摇头。诺澜和丽萨榕这样的职场精英,也罕见地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胡一菲直接低呼了一声“我靠”,秦羽墨捂住了嘴,林宛瑜则是一脸崇拜混杂着巨大的困惑……
愤怒吗?当然有。震惊吗?毋庸置疑。觉得无耻吗?百分之百。
但奇怪的是,在所有这些激烈情绪之后,一种深深的、无奈的、甚至带着点“服了”的荒谬感,渐渐弥漫开来。
他承认了自己贪心,承认了自己“博爱”,承认了自己无法给予专一的感情。
但他又无比真诚(至少听起来如此)地宣称,他对每个人的好都是真的,他的情感储量足以覆盖所有人,并且他愿意用行动去实践一种超越常规的关系模式。
这就像一个强盗闯进你家,不仅承认偷了东西,还理直气壮地说“我偷是因为我欣赏你家的每件宝贝,而且我偷完之后会帮你把房子修得更好,还会保护它不受其他强盗侵犯”——你明知道这是歪理邪说,是强盗逻辑,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因为他似乎……真的在这么做?至少在场很多人,都实实在在地受过他的恩惠和支持。
寂静,最终被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嗤笑打破。是安迪。
她推了推眼镜,看着台上那个看似坦荡无畏、实则也在等待命运宣判的男人,摇了摇头,用只有同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疯子。理性的疯子。”
但她的语气里,却没有多少鄙夷,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无法用现有模型解释现象的……学术性兴趣?
紧接着,顾佳也轻轻叹了口气,端起面前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那苦涩的滋味,仿佛正是此刻心情的写照。
陆陆续续,细碎的议论声开始响起,不再是愤怒的声讨,而是一种混乱的、不知所措的交流。人们互相看着,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震惊与无奈。
乔卫东的“终极演讲”,用极致的真诚(和极致的无耻),配合他那套自洽得惊人的“贪心博爱资源分配证明题”理论,成功地将一场可能爆发的毁灭性情感风暴,引向了一个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荒谬绝伦又引人深思的方向。
他没有解决问题,但他用更宏大的(歪)理,把问题本身给“升华”了。
他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逐渐从死寂变为混乱议论的人群,看着那些女性脸上愤怒褪去后留下的复杂难言的神色,心中绷紧的那根弦,终于稍微松弛了一点点。
他知道,最危险的一关,或许,大概,可能……算是以一种奇葩的方式,熬过去了?
接下来的,就是漫长的消化和各自的选择了。
而他的“证明题”,才刚刚写下第一个冒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