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浓墨。
晋西北的群山，在此刻化作了蛰伏的巨兽。
一条由无数钢铁造就的漆黑长蛇，正沿着巨兽的脊背无声地蜿蜒潜行。
没有番号，没有旗帜。
只有车轮碾过碎石的沉闷声响，以及战士们压抑却滚烫的呼吸。
这，就是“华夏利剑”。
一支刚刚诞生，便要去执行史上最疯狂“斩首”任务的部队。
李云龙驾驶着挎斗摩托，冲在队伍的最前头。
夜风刀子般刮着他的脸，心里却烧着一团滚烫的火。
扩编了！
他娘的，手底下的人马，从一个残破的新一团，一下子扩充到了一个兵强马壮的加强团！
清一色的新式冲锋枪，旅属炮兵团的重炮支援，还有这风驰电掣的摩托车和铁王八似的卡车！
这简直是在做梦！
可当他回头，看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钢铁长龙，在沈征那台改装指挥车的调度下，如臂使指般时分时合，在复杂地形中流畅穿插时，他心里的那团火，又莫名地凉了半截。
他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懂了。
这仗，跟他以前打的，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就在这时，前方的通讯兵打来旗语。
李云龙旁边的魏和尚低声翻译：“旅长命令，三排向左翼三号高地穿插，构建临时观察哨，与后方炮兵校准坐标。”
命令清晰无比。
可李云龙却亲眼看到，不远处，一个刚提拔上来的排长，带着队伍直愣愣地就往旁边一座陡峭的山头摸了过去。
方向错了！
直到通讯兵骑着摩托追上去，连吼带骂地才把人给拉了回来。
一个小小的插曲，几乎没有影响大部队的行进。
但坐在指挥车里的沈征，通过望远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车队在预定地点停下休整，赵刚拿着本子，核对各部队的弹药和油料消耗。
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本子。
“老赵，别算了。”
沈征的声音很平静。
赵刚抬起头，看到沈征的脸色，心头一跳：“怎么了？出问题了？”
“问题很大。”
沈征将本子丢回给他，一针见血。
“我们的人，会拼命，但还不会打仗。”
赵刚愣住了。
“刚才，一个排长，连基本的地图识别和坐标定位都搞不清楚。”
“这还只是行军，如果是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他这个失误，葬送的就是一个排，甚至一个连的弟兄！”
沈征的声音不重，却让赵刚脊背窜上一股寒意。
他想起了新兵营里那些质朴的脸，那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只为了一句“打鬼子，保家卫国”就跟着他们走的人。
“那……那怎么办？”赵刚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些干部，都是从老兵里提拔上来的，能识字的都不多，你总不能指望他们……”
“所以我决定，办个学堂。”沈征打断了他。
“什么？”赵刚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在这儿？我们正在去包围冈村宁次的路上！”
“对，就是现在，就是在这儿。”沈征的语气不容置疑。
“成立‘华夏利剑随营军事学院’。”
“行军的路上学，战斗的间隙学。你，当院长，负责文化课和政治课。我，当总教官，教他们怎么打仗！”
赵刚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他不是没想过搞教育，但那都是在根据地稳定之后，是长远的规划。
可沈征，却要把这件事，放在了这悬于一线的战场上！
这个想法太疯狂了！
但也太……有远见了！
“我明白了！”赵刚的眼睛里迸出光芒，仿佛一瞬间被点燃，“我马上起草教学大纲！文化课，从最基础的识字、算术开始！政治课，就讲我们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教员的事不急。”沈征摆摆手，“眼下，先把咱们自己的架子搭起来。”
两人正说着，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插了进来。
“办学堂？读那玩意儿有啥用？能当子弹打？”
李云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一脸的不屑。
“老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不也一样打鬼子？纸上谈兵，都是虚的！到了战场上，还得看谁的枪快，谁的刀硬！”
赵刚正要跟他理论，沈征却拦住了他。
沈征看着李云龙，不争辩，只是淡淡地问：
“老李，我问你，如果我们现在的位置是A点，冈村宁次的主力在b点，距离一百二十里。敌人的前哨部队在c点和d点，呈掎角之势。现在我让你带一个团，绕过c、d两点，在六个小时内，穿插到b点侧后方的E点，切断他的补给线。你告诉我，怎么走？”
李云龙被问得一愣，张口就来：“那还不容易？地图拿来，老子瞅瞅哪条路近，带着部队一路摸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他娘的一炮！”
“摸过去？”沈征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山路崎岖，你如何计算部队的平均行军速度，保证准时到达？如何规避沿途可能存在的暗哨？如何与负责佯攻的友军将协同时间精确到分钟？路上遇到小股敌人，是打还是绕？打了会暴露，绕路会迟到，怎么办？到达E点后，是先炸桥还是先毁路？如何构筑防御阵地，顶住敌人三个波次的疯狂反扑？”
一连串的问题，像重机枪的子弹一样，劈头盖脸地砸得李云龙眼冒金星。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第一次卡了壳。
他忽然发现，自己脑子里除了“冲锋”、“开炮”、“干他娘的”，好像……真就没别的东西了。
“这……”李云龙憋了半天，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俺可以学！”
“很好。”
沈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从明天起，军事学院第一期高级指挥员培训班开课。你，李云龙，作为旁听生，一节课都不许落下。”
“啥玩意儿？让俺去跟那帮新兵蛋子一起上课？”李云龙的眼珠子又要瞪出来了。
沈征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你去旁听。学明白了，下一仗，攻打苍云山主峰的头功，还是你一团的。”
“学不明白……”
沈征顿了顿，目光扫过李云龙的脸。
“你就去后勤，帮张万和他们刷卡车轮胎。”
李云龙浑身一个激灵！
让他李云龙去刷轮胎？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看着沈征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去！老子去还不行吗！”
搞定了李云龙，沈征又找来了兵工厂的瘸子李和张万和。
“军事学院，还要成立一个技术班。专门培养维修、制造、测绘方面的人才。你们俩，当老师。”
瘸子李一听，愁得脸都皱成了苦瓜：“旅长，不是俺叫苦。这摊子越来越大，俺们自己的人手都不够，哪还有精力教学生？”
张万和也扶了扶眼镜，苦笑道：“尤其是发动机维修，太精密了，很多老师傅都玩不转，更别说新兵了。”
“我不是让你们从零教。”沈征说，“我是让你们，把那些有天赋的苗子，给我找出来，重点培养。”
瘸子李和张万和对视一眼。
“要说苗子……”瘸子李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还真有一个！”
“旅长您还记得不？上次咱们改装卡车，有个‘差速锁’的零件，图纸有点问题，张工都卡那儿了。结果让一个半大小子给解决了！”
张万和也连连点头：“对！那孩子叫小栓子，才十六岁，是跟着他爹从铁匠铺出来的。他不识字，可那双眼睛，跟尺子一样准！那双手，比机器还稳！我让他拆一台鬼子的电台，他两天功夫，就给拆了又装了回去，一个零件不差！”
“最神的是，他听发动机的声音，就能听出是哪个零件磨损了！这小子，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
“人在哪？”沈征来了兴趣。
很快，一个浑身油污，瘦得像根豆芽菜的少年被带了过来。
他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看着沈征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你叫小栓子？”沈征问。
“是……是！旅长！”少年紧张得声音都在抖。
“想不想学本事，造出比鬼子更厉害的枪，更厉害的炮，更厉害的铁王八？”
小栓子的眼睛，瞬间爆发出太阳般的光芒，他拼命点头，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技术班的第一个学员。”沈征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我不要求你别的，给我把鬼子那套玩意儿，吃透了，然后，造出比他们好十倍的东西来！”
……
第二天清晨，就在这支奔赴战场的钢铁洪流中，一个堪称奇迹的“华夏利剑随营军事学院”，在一片林间空地上，举行了简单的开学典礼。
没有主席台，没有红旗。
沈征就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下面席地而坐的几十名学员。
有李云龙这样被迫来“旁听”的高级军官，有那些被沈征点名的优秀排连长，还有小栓子这样一脸懵懂的技术天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沈征没有讲大道理，他的声音，像山里的石头一样冷硬。
“我办这个学堂，只有一个目的。”
“让你们，还有你们手下的兵，能活着！能活着看到打跑鬼子的那一天！”
“你们以前，一条命，一把枪，就是全部。从今天起，我再给你们一条命！”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这条命，叫文化，叫技术，叫战术！”
“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它能让你们知道子弹会从哪里飞来，能让你们的炮弹，长了眼睛一样砸在鬼子头上！”
“记住！战场上，脑子比拳头更重要！”
“现在，第一课开始！”
赵刚走上前来，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始讲他准备了一宿的《论持久战与当前战局分析》。
李云龙坐在最后面，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就在这时，一名“狼牙”的侦察兵，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林子边缘，快步走到沈征身边，压低声音急促地说了几句。
在场所有人都看到，沈征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猎人般的笑意。
他打断了正要开口的赵刚，缓缓走到临时挂起来的巨大军用地图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沈征拿起红蓝铅笔，在代表冈村宁次主力集结地的苍云山外围，画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箭头。
一个指向侧后方，看似与主战场毫无关联的无名山谷的箭头。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学员，最后落在了昏昏欲睡的李云龙身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在寂静的林中响起。
“同学们，计划有变。”
“当猎物，没有按照你预想的路线逃跑，甚至想反过来咬你一口时，我们该怎么办？”
“冈村宁次，这头老狐狸，亲自给我们出题了。”
“现在，第一课，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