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里的清晨,依然带着一丝昨日硝烟的余味,但更多的,是混合着血腥与海盐的潮湿气息。
这座曾经被誉为“自由之城”的港口,如今已经彻底换了主人。街道上不再有耀武扬威的阿拉伯监工,取而代之的,是身穿黑色制服、手持燧发枪巡逻的黑旗军宪兵队。城门口、码头、仓库区,随处可见那面巨大的、带着金色齿轮边的“商”字黑旗。
在港口东区的“大明株式会社印度洋第一物流园”内,一场关于生存与掠夺的谈判——或者说,单方面的通牒,正在进行。
巨大的柚木长桌前,坐着十几位衣着华丽、却面如土色的印度本地棉布行会首领。而在长桌的主位上,坐着株式会社驻古里总代表、人称“笑面虎”的王掌柜。
王掌柜手里并没有拿刀,只是端着一碗刚泡好的西湖龙井,轻轻撇去浮沫。
“诸位会长,考虑得怎么样了?”
王掌柜的声音温和,像是在和老街坊拉家常,“咱们株式会社的收购价,虽然比往年低了那么一点点,但胜在量大、稳定。只要你们签了这份《棉花统购统销协议》,以后的销路就不用愁了。”
“这哪里是低了一点点?!”
一名年迈的商会会长终于忍不住了,他颤抖着手,指着面前的契约书,“王大人,往年阿拉伯人收生棉,是一百卢比一担。你们……你们只给三十卢比!这连雇农工采摘的工钱都不够啊!你们这是要逼死所有的棉农吗?”
“是啊!这也太狠了!”
“真主在上,这样做生意是要下地狱的!”
其他的商人也纷纷附和,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王掌柜放下了茶碗,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人的冷酷与职业化的漠然。
“逼死棉农?”
王掌柜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外面繁忙的码头。
“诸位,你们似乎忘了一件事。现在控制这片海洋的,不是那些只会骑骆驼的阿拉伯人,也不是那个还在玩泥巴的扎莫林,而是我们——大明株式会社。”
“三十卢比,是我们核算过的‘合理成本’。如果你们觉得低,可以不卖。”
王掌柜转过身,眼神如刀。
“但是,我也得提醒诸位。根据《南洋联邦海关法》第十七条,任何未获得株式会社‘特许出口许可证’的船只,严禁运载棉花出海。违者,船货两收,人流放澳洲。”
“也就是说,你们手里的棉花,除了卖给我,烂在地里也运不出去一斤。”
“你……”老会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掌柜,“你们这是强盗行径!你们就不怕我们罢市?不怕织工们造反?”
“罢市?”
王掌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老人家,时代变了。我们不需要你们织布。我们只需要你们地里的花。”
“至于造反……”王掌柜指了指门外站岗的黑旗军,“您可以试试,看看是你们的脖子硬,还是我们的刺刀硬。”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会议室。
商人们绝望地发现,在绝对的武力和垄断面前,所有的商业规则和道德底线都成了废纸。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接受这个吸血的价格,苟延残喘;要么破产,全家饿死。
“我……签。”
老会长流着泪,颤巍巍地拿起了笔。
……
一个月后。南洋,星洲(新加坡)。
这座正如日中天的工业城市,此刻正被巨大的轰鸣声所笼罩。
在裕廊工业区(Jurong Industrial Estate,张伟提前划定的工业区),一排排红砖砌成的巨大厂房沿河而建。高达数十米的烟囱喷吐着黑烟,遮蔽了蓝天。
这里是“南洋第一纺织厂”。
张伟身穿简便的工装,戴着防尘口罩,行走在车间里。虽然没有拿出手机,但他脑海中关于珍妮机、水力纺纱机以及早期蒸汽动力的图纸,早已变成了眼前这震撼人心的钢铁巨兽。
宽阔的车间内,上百台经过改良的“黑旗二号”水力多轴纺纱机正在疯狂运转。
巨大的传动皮带连接着窗外河流上的巨型水轮(以及辅助的低压蒸汽机),带动着成千上万个纱锭飞速旋转。
“嗡嗡嗡——”
那声音密集而嘈杂,如同千万只蜜蜂在轰鸣。
雪白的印度棉花——就是那些以三十卢比一担的低价强行收购来的血汗棉,正源源不断地被喂进机器的“嘴”里。经过梳理、牵伸、加捻,瞬间变成了坚韧而均匀的棉纱。
效率,是惊人的。
在大明或印度,一个熟练的织娘,手摇纺车一天只能纺几两纱。而在这里,一台机器看着一个工人,一天就能产出几百斤。
“执政官,”负责工厂运营的李经理(原松江府的织造大户,被高薪挖来)跟在张伟身后,嗓门不得不提高八度才能盖过机器的轰鸣,“这批新机器太神了!咱们现在的出纱量,已经堆满了三个仓库!后续的织布车间都快跟不上了!”
“跟不上就加人!加机器!”
张伟停下脚步,抓起一团刚刚下线的棉纱。那纱线洁白、紧致,质量远超手工纱。
“从安南运来的劳工到了吗?”
“到了!昨天刚到了两千个女工!”李经理连忙回答,“都是十几岁的雏儿,手脚麻利,给口饭吃就能干活。”
“很好。”张伟冷冷地点头,“实行‘两班倒’,人歇机器不歇。我要在一个月内,把这堆积如山的棉花,全部变成棉布。”
张伟走到车间的尽头,看着那流水线般吐出的成品——一匹匹标准规格的“洋布”(此时应叫“南洋布”)。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对劳工的怜悯,只有对工业力量的狂热崇拜。
“李经理,核算过成本吗?”
“核算过!”李经理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账本,“除去原料、人工、运费和机器折旧,咱们这一匹布的成本,不到印度手织布的两成!若是算上产量优势,甚至能压到一成五!”
“一成五……”张伟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把那个古老大陆的脊梁骨打断了。”
“传令林道乾!”张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因为长期操劳而略显苍白、却充满野心的脸庞。
“装船!把这些布,全部运回印度!”
“告诉王掌柜,开始‘清仓大甩卖’。价格,就定在当地手织布的一半。”
“一半?!”李经理惊呆了,“大人,这……这也太低了!咱们明明可以卖得更贵,多赚点……”
“你懂什么?”
张伟瞥了他一眼,那是看透了经济规律的眼神。
“赚钱只是其次。我要做的,是‘绝户’。”
“如果卖得贵,那些印度的织户还能勉强糊口,还能跟我们竞争。但如果只卖一半的价格……”
“他们的布就一尺也卖不出去。他们会破产,会饿死,会不得不卖掉织机,卖掉土地,最后……变成我们种植园里的奴隶。”
“这叫‘降维打击’。这叫‘工农业剪刀差’。”
张伟拍了拍李经理的肩膀,指着那些轰鸣的机器。
“记住,这些铁疙瘩生产出来的,不仅仅是布。”
“是‘裹尸布’。”
“裹住旧时代手工业者的尸布。”
……
三个月后。印度,古里城。
一场前所未有的经济海啸,席卷了整个马拉巴尔海岸。
市集上,原本熙熙攘攘的布匹交易区,此刻却像炸了锅一样。
“南洋布!上好的南洋细棉布!只要五十卢比一匹!快来看啊!五十卢比!”
大明株式会社的直营店门口,挤满了疯狂抢购的人群。
那些布匹色泽均匀,质地紧密,还要比本地的土布宽出两寸,价格却只有土布的一半!
“天哪!这也太便宜了!”
“真主保佑,这简直是白送!”
印度的家庭主妇们、小商贩们,挥舞着钞票(或是龙洋),像疯了一样把南洋布搬回家。
而在街道的另一头,那些本地的织布作坊里,却是一片死寂。
“完了……全完了……”
一名老织工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织了一个月、却一匹也卖不出去的土布,老泪纵横。
他的布,成本就要八十卢比。哪怕他不吃不喝,不赚一分钱工钱,光是买棉花的钱(别忘了棉花被张伟垄断涨价或断供)就让他无法与那种五十卢比的洋布竞争。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布能这么便宜?”老织工拿着一把剪刀,发疯似的戳着自己的织布机,“这是妖术!这是魔鬼的布!”
“爹!别砸了!”他的儿子哭着抱住他,“咱们……咱们还是去给大明公司种棉花吧。听说那边招人,虽然累点,但至少能吃上饭……”
“种棉花?我是高贵的织工种姓啊!怎么能去种地?”老织工仰天长啸,充满了绝望。
但这不仅仅是个例。
短短半年时间。
从古里到科钦,从坎纳诺尔到内陆的德干高原。无数传承了千年的纺织作坊倒闭了。成千上万的织工失去了生计,流落街头。
而大明株式会社的棉花种植园,却在疯狂扩张。
那些破产的织工,为了活命,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走进种植园,拿起了锄头,成为了张伟产业链上最底层的原料生产者。
他们种出的棉花,被低价收购,运往南洋;变成布匹后,又被高价(相对成本而言)卖回给他们。
这一来一回,印度的财富像被抽水机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向了星洲,流向了那个没有皇帝、只有董事会的庞大帝国。
古里港的码头上。
王掌柜看着那一船船运走的棉花,和一船船运来的棉布,满意地拨弄着算盘。
“啪!啪!啪!”
算盘珠子的脆响,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这一季度的净利润,又是三百万两。”王掌柜对身边的助手说道,“给执政官发报。就说……印度纺织业,已基本‘平定’。”
而在更遥远的内陆,那些还在为了王位打生打死的土邦王公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觉得,最近收上来的税越来越少了,流民越来越多了,而那个大明株式会社的势力,像爬山虎一样,不知不觉间已经爬满了他们的宫殿墙壁。
这就是工业革命最狰狞的一面。
它不需要刀剑,不需要攻城掠地。
它只需要一艘船,一台机器,和一匹廉价得令人绝望的棉布,就能摧毁一个文明千年的经济根基。
张伟坐在星洲的办公室里,看着最新的战报,没有一丝波澜。
他不需要看手机。因为这段历史,他比谁都清楚。
这只是英国人当年对印度做过的事情的重演。只不过这一次,操刀手变成了汉人,手段变得更加高效、更加彻底。
“下一个。”
张伟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越过了印度,指向了更西方的波斯湾。
“棉布已经铺开了路。接下来,该让我们的‘龙洋’,去接管那里的石油和贸易路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