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班后台深处，油灯如豆。炭盆的余温驱不散骨髓缝里渗出的寒气，却将小蝶膝头那卷《霓裳血》残谱的焦糊与血腥气息，蒸腾得更加浓郁刺鼻。她裹在陈四喜宽大的旧棉袍里，身体因伤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微微颤抖，唯有捧着残谱的双手，稳如磐石，指尖却冰凉。
昏黄的光晕下，她枯瘦的手指蘸着自己掌心伤口渗出的、温热的血珠，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在焦糊粘连的纸页上游走。血珠在泛黄的宣纸上晕开，如同冬日雪地里绽开的点点红梅，一点点覆盖、连接、复活那些被血水烟火模糊的工尺符号。柳含烟嘶哑的唱腔、残音班冰窟里严苛到残酷的训导、赵府水牢的刺骨冰寒……都化作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一笔一划，在毁灭的灰烬中，艰难地重建师父的心血长城。
“小尼姑年方二八……” 她口中无声地念着唱词，指尖的血痕精准地落在记忆深处那个婉转三叠的“啼”字工尺旁。血珠洇开，模糊了原本的墨迹，却也赋予这古老的旋律一种新的、带着痛楚的质感。
描摹到“被师傅削去了头发”一句的工尺转折处，纸页因反复的血水浸润和火燎，变得异常脆弱。小蝶的指尖稍稍用力，试图抚平一处顽固的褶皱。
“嘶啦……”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炭盆噼啪声掩盖的裂帛之音！指尖下的宣纸，竟因这微小的力道，从中间脆弱处裂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
小蝶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的动作瞬间僵住！巨大的懊悔与心痛瞬间攫住了她！师父用命护下的残谱……竟毁在自己手里？！
就在这心痛如绞的瞬间！昏黄的灯光，透过那新撕裂的寸许缝隙，清晰地照亮了纸页的夹层！那并非寻常宣纸的纤维！一张薄如蝉翼、折叠得异常精巧的熟宣，竟被巧妙地裱糊在两层泛黄的谱纸之间！此刻，裂缝之下，那熟宣上清晰的墨线图样，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小蝶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在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她死死地盯着那夹层中露出的图样！
线条简洁却精准无比！凤口衔珠！缠枝莲纹！点翠的羽毛细密如生！赫然是——点翠金簪！而且是……两支！一支，正是柳含烟当年在秦淮河画舫上、赵世铭亲手为她簪上的那支信物！也是她最后刺入赵世铭眼角的凶器！而另一支……样式更为繁复华贵！凤眼处镶嵌的并非寻常珍珠，而是两粒细小的、在灯光下仿佛能滴出血来的鸽血红宝石！簪尾的缠枝莲纹盘绕处，似乎还刻着极细微的、难以辨认的印记！
两支金簪的图样并排绘于纸上，旁边用极细的朱砂小楷标注着：“内府造办，成对。凤衔珠，红宝为记。乙未年腊月，赐吏部尚书赵府敏贞。”
赵府敏贞！赵夫人！这对点翠金簪，竟是内务府造办，成对打造！一支在柳含烟手中，成为血仇的信物与凶器！另一支……竟在赵夫人赵敏贞的头上！是御赐之物！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小蝶的四肢百骸！无数破碎的线索在脑中疯狂碰撞、串联！
当年画舫上，赵世铭赠簪时信誓旦旦的“唯一”！赵夫人寿宴后，对自己那刻骨铭心的、毫无来由的嫉恨与杀机！撷芳轩陷害时，那串价值连城的御赐东珠！还有……柳含烟密室中，那支被单独珍藏、样式略有不同的、更华贵的金簪！
原来如此！原来当年赵世铭在攀附吏部尚书之时，不仅毒哑毁掉柳含烟，更将御赐给未来岳家的、成对的金簪信物，私自截留了一支，赠与柳含烟作为“定情”信物！这欺君罔上、偷梁换柱的弥天大谎！这足以让赵府满门抄斩的致命把柄！正是柳含烟隐忍十年、处心积虑要握住的、最锋利的复仇之刃！是她计划中，最终钉死赵世铭和赵夫人、将其彻底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绝杀证据！
这图样……这致命的证据……竟被她以如此隐秘的方式，藏在了自己心血凝成的《霓裳血》曲谱夹层之中！若非这阴差阳错的撕裂……若非这血与火的洗礼……这惊天的秘密，恐怕将永远随着她的尸骨，埋葬在那片焚尽一切的废墟之下！
十年血泪，步步惊心！师父……您竟将如此致命的刀锋，藏在了最柔软的心血之下！
小蝶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伤痛，而是因为这图样背后所承载的、足以掀翻整个赵府乃至震动朝野的巨大风暴！是惊骇，更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明悟与责任！
“吱呀——”厚重的棉帘再次被掀开。陈四喜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他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油彩未净，眉头紧锁。看到小蝶僵坐在灯下，脸色苍白如纸，捧着残谱的手抖得厉害，他心头一紧。
“小蝶？” 他快步走近，声音带着关切，“怎么了？伤口疼得厉害？”
小蝶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刚刚还沉浸在巨大震惊中的眸子，此刻已燃起一种冰冷彻骨、却又异常灼亮的火焰！那光芒锐利如刀，刺得陈四喜心头一凛！
“四喜哥……” 小蝶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残音班……剩下的孩子……有消息吗？” 她问得直接，目光死死锁住陈四喜的眼睛。
陈四喜被她眼中的光芒慑住，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布包放在一旁破旧的箱子上。他抹了把脸，声音低沉而凝重：“打听到了……但……不太好。”
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油彩显得格外沉重。“赵府那场大火，烧得太凶，惊动了步军统领衙门。衙门的人封了现场，也查到了‘残音班’头上……说你们班主是纵火行凶的钦犯，残音班是匪窝。” 他顿了顿，看着小蝶瞬间煞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班里的学徒……年纪小的，被当成官奴发卖了……据说……是南城‘春熙堂’的老板出面，把人都买了去……”
“春熙堂？！” 小蝶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那是京城有名的下等妓馆兼杂耍瓦舍！专做最下三滥的皮肉和苦力生意！那些孩子……庆叔拼死守护的孩子……柳含烟在冰窟里淬炼的孩子……竟被卖到了那种地方？！
巨大的愤怒与心痛如同毒蛇，瞬间噬咬她的心脏！眼前仿佛浮现出小学徒们惊恐绝望的脸，在肮脏的瓦舍里被鞭打、被凌辱的景象！赵府！赵夫人！你们好毒的手段！连孩子都不放过！
“还有……” 陈四喜的声音更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赵府……赵侍郎……没死。”
小蝶猛地抬头！眼中爆出难以置信的寒光！
“大火时，他被护院拼死拖了出来……瞎了一只眼……人也彻底疯了。赵夫人……被一根烧塌的房梁砸断了脊骨，据说瘫了……赵府……算是彻底完了。” 陈四喜的声音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冷酷，“但人还在……而且，衙门那边，似乎想把纵火的罪名，彻底钉死在柳班主和……残音班余孽身上。” 他看向小蝶的目光充满了担忧。
赵世铭没死！只是瞎了疯了！赵夫人瘫了！但她们还活着！衙门还要将纵火杀人的罪名栽给师父和残音班？！那些孩子……还被卖进了火坑！
一股冰冷到极致、又灼热到沸腾的怒焰，瞬间席卷了小蝶的全身！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裹着的棉袍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深陷的眼窝里，那冰冷灼亮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
她猛地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膝头那卷残谱上！落在那道撕裂的缝隙上！落在那夹层中暴露无遗的、两支点翠金簪的致命图样上！
师父的血！庆叔、福伯的命！残音班学徒们的苦难！还有……这足以将赵府彻底钉死在欺君罔上、万劫不复之地的铁证！一切的一切，都压在了她的肩上！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缠着渗血布条的手。没有再去蘸血描摹工尺，而是用枯瘦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狠狠地按在了那道撕裂的缝隙上！按在了那熟宣上绘着的、那支镶嵌着鸽血红宝石、属于赵夫人的点翠金簪图样之上！
温热的、带着自己生命气息的鲜血，从布条下疯狂渗出！瞬间浸透了脆弱的宣纸！鲜红的血渍迅速在簪图上洇开、蔓延，将那华贵的点翠凤鸟、那冰冷的红宝石、那御赐的印记……一点点地覆盖、吞噬！
昏黄的灯光下，染血的簪图在血泊中扭曲、变形，如同垂死的凤凰在血池中挣扎。
小蝶沾满鲜血的指尖，死死按着那冰冷的簪图。她抬起头，望向陈四喜。脸上泪痕未干，烟灰血污依旧，但那双眼睛，已再无半分迷茫与脆弱。只剩下一种冰冷彻骨、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坚毅与决绝！嘶哑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一字一句，砸在寂静的后台深处：
“戏台……也是法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