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昂大营的异常调动,并非虚张声势,亦非重整旗鼓。其根源,远在数千里外的北疆。
燕王朱棣起兵“靖难”,与建文朝廷大军激战连场,初始互有胜负,但近来战局对朝廷愈发不利。一则燕王善战,麾下兵马精悍;二则朝廷方略屡有失误,将领多庸。长江以北,烽烟四起,朝廷钱粮兵马损耗巨大,催促各地增援的文书如雪片般飞向四方,其中自然也包括镇守西南、素以精锐着称的沐家军。
昆明的黔国公沐晟,这几日接到的京师急递和兵部咨文,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情势紧迫。朝廷不仅要求云南加速解运粮饷至湖广前线,更直接点名,欲调沐晟麾下部分精锐兵马,北上助战,归大将李景隆节制。
这对沐晟而言,是比栖霞谷匪患严重百倍的难题。
云南虽大,土司林立,沐家能稳坐钓鱼台,靠的不仅是朝廷名分,更是手中掌握的几支核心精锐。一旦这些兵马北调,损耗于中原战场,沐家在云南的统治根基必然动摇。那些表面顺从的土司,难保不会蠢蠢欲动。
可不遵号令?那便是公然抗旨,坐实拥兵自重的嫌疑,在朝廷与燕王胜负未分之际,此乃取祸之道。
沐晟与心腹幕僚连日密议,权衡利弊。最终,他做出了决断:朝廷之势,尚未到倾颓之时,表面文章必须做足。可抽调部分兵马,但须以云南边防紧要、土司不稳为由,尽量少抽,且以非核心卫所为主。粮饷则尽力筹措一批解送,以示忠悃。
同时,云南内部必须绝对稳定,不能再生任何可能被朝廷或政敌抓住把柄的乱子。栖霞谷这股“前朝余孽”匪患,必须尽快了结,至少,不能再成为吸引朝廷目光的焦点。
他立刻给前线的沐昂发去密令,通报北方战局及朝廷压力,严令其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栖霞谷问题!若不能速克,则需考虑调整策略,甚至……暂时维持现状,将重心转移到应对可能北调的事务上来。
正是这道密令,导致了沐昂大营的异常。昨夜奇袭惨败,本就让沐昂又惊又怒,接到兄长密令后,更是焦灼万分。
“速克?谈何容易!”沐昂在帐中烦躁地踱步。昨夜一败,损兵折将,士气低落,贼寇虽也伤亡惨重,但据险顽抗之心恐怕更坚。强攻已不可能,围困……时间却不站在他这边了。
幕僚小心建议:“将军,国公之意,重在‘解决’,未必非要屠灭。贼寇困守绝地,粮尽援绝,或可……设法招抚?即便假意招抚,先稳住他们,待北边事了,再作计较。”
“招抚?”沐昂皱眉。向一股屡挫官军、疑似前朝宗室的匪寇招抚?这有损沐家威严,传出去恐惹人笑话。但兄长密令中“尽快了结”、“内部稳定”的指示,又让他不得不考虑非常之策。
“贼酋朱文奎,桀骜凶顽,恐非甘受招安之辈。”沐昂沉吟,“不过……或可一试。即便不成,也能麻痹其心,为我调整部署争取时间。”
他心中已生退意。北方战事吃紧,兄长压力巨大,云南内部需他回去坐镇协调。继续在栖霞谷这个泥潭里耗下去,得不偿失。但就这样灰溜溜撤军?不仅颜面尽失,也可能让贼寇尾随追击,或趁机坐大。
招抚,或许是一个体面的台阶,也是一个缓兵之计。
“草拟文书,”沐昂下令,“以本将军及家兄黔国公名义,致书栖霞谷朱文奎。不必提招安字样,只言念及谷中生灵涂炭,若能幡然悔悟,束手下山,可免其部分罪责,予以生路。另,暗中放出风声,我军因北疆军务,不日或将移师……”
他要给朱文奎一个错觉,一个官军可能因为北方战事而被迫放松围困的错觉。无论朱文奎信不信,这至少能扰乱其心,为自己下一步行动——无论是战是和,是走是留——争取主动。
北疆的烽火,终于实实在在地撼动了南滇的局势。沐昂的刀,虽未放下,但指向已不再坚定。栖霞谷在绝境中,似乎看到了一线并非来自战斗,而是来自时局变幻的渺茫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