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光,依旧恒定柔和,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玉榻上,陆衍睁开了眼睛。
不是骤然睁开,而是眼皮缓缓抬起,仿佛推开两扇沉重的石门。
暗金色的瞳孔深处,不再是燃烧的冰焰或混沌的星河,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吸收了所有光线的沉暗。
没有虚弱,没有迷茫,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极度收敛的平静。
他醒了。
身体依旧沉重,经脉里残留着被撕裂又勉强粘合的钝痛,丹田内那颗布满裂痕的混沌金丹缓缓旋转,每一次转动都带来细微的刺痛,却异常稳定。
更深处,那枚更新后的“标记”茧壳安静蛰伏,与道基的联系紧密而冰冷。
锁灵镜悬浮在侧,镜面光洁如初,那道裂痕已彻底消失,镜中的星河流淌无声,却仿佛蕴含着比之前更庞大的力量。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意识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描过身体的每一处损伤,评估着每一分力量的恢复程度。
七成。
肉体的伤势在星辉温养下恢复了七成。
混沌金丹的裂痕无法短时间弥合,但结构稳固,可动用约五成丹元。
锁灵镜状态良好,甚至因为吸收了部分战斗数据和标记“优化”时散逸的规则信息,似乎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微妙变化。
最重要的是……信息。
昏迷中“看”到的那些冰冷系统画面,那些关于“管道”、“节点”、“债务”、“异常变量”的碎片,此刻清晰地烙印在他意识里,与他之前通过标记监听、通过锁灵镜解析得到的情报相互印证、补全。
一个更加完整、也更加令人窒息的“世界真相”模型,在他脑中建立起来。
他缓缓坐起身,骨骼发出细微的、如同老旧机括重新咬合的轻响。
玄色衣袍早已破碎不堪,沾满干涸的暗金血渍。
他低头看了看,手指拂过胸前一道最深的伤口,皮肉已然愈合,留下淡金色的疤痕。
没有浪费时间更换衣物,他心念一动,残留的破烂布料无声滑落,一旁早已备好的崭新玄袍自动飞起,披在他身上。
简单的动作,却牵动内腑,带来一阵隐痛,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的目光投向密室紧闭的门。
神识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穿透重重禁制,蔓延出去。
了望塔上,陈小凡苍白却挺直的背影。
城墙上下,疲惫麻木却仍在忙碌修补的士兵。
工坊区域,通宵未眠、眼睛通红却仍在尝试改进星辉符阵的修士。
内城各处,压抑的悲伤、残存的恐惧、以及一丝被昨夜胜利点燃的微弱希望……
还有,百里外,天机阁营地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正在迅速凝聚的肃杀灵压。
一切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被他那重新高速运转的大脑接收、分析、计算。
玄玑真人,元婴初期,实力预估……常规手段胜率低于百分之十五。
动用锁灵镜底牌及预设陷阱,胜率可提升至四成。
若其动用总阁授权之“地级”法器……胜率需重新评估。
星枢城防御,现有战力……预计可抵挡“巡天卫”常规进攻约两个时辰。
若对方动用大规模破阵法器或范围性神通,防御时间将大幅缩短。
陈小凡,筑基中期,星辉道基特殊,对负面能量及中低阶规则冲突有显着克制\/中和效果,可用作特定情形下的战术棋子。
其“平衡”理念与星辉矿脉共鸣度持续提升,潜在价值……待观察。
黑齿部落……威胁等级下调,已暴露,可忽略。
其背后指使者为天机阁概率百分之九十二。
“收割者”系统关注度……上升中。“巡察使”预计抵达时间未知,但必然在玄玑真人二次进攻之后。
此为最大变数。
无数数据流在意识中碰撞、推演,瞬息间便得出数个应对方案,又被迅速推翻、优化。
最终,一个冷酷而高效的方案成型。
他需要时间。
哪怕多一个时辰,他就能将金丹裂痕再稳固一分,就能对锁灵镜的新变化多一分理解,就能从标记茧壳中多窃取一丝关于“系统”的信息。
而争取时间的最好方法,不是在城头硬碰硬,是让敌人……慢下来。
他目光微闪,锁灵镜无声无息地没入他体内。
他站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走到密室角落,那里摆放着几样东西:三枚裂痕遍布的白色面具残片,几块来自“清道夫”的冰冷规则碎片,还有一小堆从鬼槐坑带回的、未经处理的星辉矿石原石。
他伸出手,指尖暗金色的光芒流淌而出,不再是单纯的混沌丹元,其中掺杂了一丝锁灵镜特有的“禁锢”规则意蕴,更有一缕极其微弱的、源自更新后标记茧壳的“隐匿”波动。
指尖拂过白色面具残片。
残片微微震颤,其上残留的、属于“清道夫”的冰冷规则结构,被强行激发、扭曲、再编织。
陆衍以其为“线”,以自身掺杂了标记气息的丹元为“引”,开始构建一个极其微小、却功能特定的——“规则干扰器”。
这不是攻击法器,甚至没有实体。
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在特定条件下,释放出一种模拟“低优先级系统错误”或“微小规则冲突”的波动,去干扰、延迟“收割者”系统对这片区域,尤其是对天机阁修士身上那些“正统”监控标记的数据反馈和指令下达。
原理基于他对标记和系统的理解,粗糙,冒险,但值得一试。
哪怕只能让玄玑真人接收总阁指令慢上几息,让“巡察使”的定位出现片刻偏差,就是胜利。
过程极其耗费心神,对刚刚苏醒的他负担极大。
额角再次渗出冷汗,但他眼神专注冰冷,指尖稳定如磐石。
了望塔上,陈小凡若有所感,猛地回头望向密室方向。
他感觉到一股极其隐晦、却让他体内星云道基微微悸动的波动一闪而逝。
那波动带着陆衍特有的冰冷,却又混杂了一些……更陌生、更令他不安的东西。
“他醒了。”
陈小凡低语。
柳芸匆匆赶来,脸上带着喜色:“星主醒了?太好了!我立刻……”
“不必。”陈小凡拦住她,目光依旧盯着密室,“他若需要,自会出来。
现在……”他转向城外,天色已大亮,地平线上,天机阁营地的灵力波动正在明显攀升,“准备迎战吧。
这一次,不会再有取巧的机会了。”
柳芸脸色一肃,重重点头:“是!”
辰时。
天机阁营地,七十二艘飞舟再次升空。虽然半数带伤,不复昨日齐整,但肃杀之气更浓。
飞舟不再分散,而是结成三个紧密的锥形战阵,如同三把出鞘的利剑,直指星枢城。
玄玑真人依旧立于阵前,青袍如洗,肩膀伤痕已无迹可寻。
他手中多了一物——一根长约三尺、通体银白、布满细密螺旋纹路的锥形法器,锥尖一点寒芒,仿佛能刺穿虚空。
破界锥!天机阁“地级”制式法器之一,专破各类阵法结界,对能量护盾有极强穿透性!
他身旁,另有两名金丹巅峰的银甲修士,手中各持一条漆黑锁链,锁链非金非铁,其上流淌着暗沉的光芒,隐隐传来束缚神魂的呜咽之声——缚灵锁!
玄玑真人没有再废话,举起破界锥,遥遥指向星枢城。
“锥阵,破城!”
三个飞舟锥形战阵骤然加速!灵力引擎轰鸣,撕裂空气!所有飞舟的护盾连成一片,形成三道巨大的、旋转的灵力钻头,以破界锥为锋芒,悍然撞向星枢城那刚刚修补过、光芒尚未完全恢复的防御光罩!
这一次,没有任何试探,一上来便是最粗暴、最直接的攻坚!
星枢城墙上,警钟凄厉!所有防御符阵功率全开,光芒暴涨!
“稳住阵脚!星辉弩炮准备——”柳芸的声音在城墙各处回荡。
陈小凡站在主城门楼上,体内星云道基缓缓旋转,掌心已凝聚起一团柔和的乳白色光晕。
他知道,星辉弩炮对这等集中一点的攻坚阵型效果有限,真正决定性的对抗,还在高端战力之间。
他看向城内,陆衍依旧没有现身。
就在这时——
那三枚被陆衍处理过的白色面具残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悄然出现在星枢城防御光罩内部三个不起眼的节点上,随即无声碎裂,化作三缕微不可查的、带着奇异波动的青烟,瞬间融入光罩的能量流中。
几乎同时,正向星枢城冲来的玄玑真人,眉头忽然微微一皱。
他怀中那枚代表分阁阁主权限、用于接收总阁指令和监控战场数据的玉佩,极其短暂地……闪烁、紊乱了一下。
传递来的关于星枢城防御强度、能量分布的实时数据,出现了不到一息的延迟和细微噪波。
而更深处,他感觉自己与这片天地灵气的联系,似乎也微不可查地……滞涩了那么一刹那。
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规则之弦,发出了一声凡人无法听闻的、错误的颤音。
“嗯?”玄玑真人心中警兆微生,但飞舟战阵已冲锋至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压下那丝异样感,破界锥光芒大盛!
“给我破!”
三道巨大的灵力钻头,狠狠凿在星枢城防御光罩之上!
“轰——!!!”
比昨日更加猛烈的撞击!光罩剧烈凹陷,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无数符文明灭狂闪,一些薄弱处甚至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
城墙剧烈震动,碎石滚落,不少守军被震得东倒西歪。
仅仅一次冲锋,防御光罩便已岌岌可危!
玄玑真人眼中闪过一丝狞笑,正要催动第二次撞击——
星枢城内,密室之门,无声洞开。
一道玄色身影,踏着晨光与震荡,一步迈出,下一刻,已如鬼魅般出现在摇摇欲坠的防御光罩之内,正对着那势不可挡的三道飞舟钻头,以及其后手持破界锥、缚灵锁的玄玑真人。
陆衍凌空而立,衣袍在狂暴的气流中猎猎作响。
他脸色依旧苍白,气息也不算强盛,但那双暗沉的眼眸,却平静得如同万古寒潭,倒映着扑面而来的毁灭洪流。
他抬起右手,对着那三道轰鸣而至的灵力钻头,对着玄玑真人惊疑不定的面孔,虚虚一按。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有一句平静到极致、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话语,清晰地传入战场每一个生灵的耳中:
“此路,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