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可”字,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在陈小凡心湖深处漾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表面上看,他依旧是那个在前堂与后院之间沉默奔波的“陈管事”,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庶务,脸色平静无波,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沉稳。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顶得他喉咙发紧,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住这副不动声色的外壳。
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近乎贪婪的目光,审视着符箓坊里的一切。
这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账本上冰冷的数字和符箓成品的光鲜上,而是像水银,无孔不入地渗入每一个缝隙。
他注意到,赵德柱蹲在墙角抽旱烟的时候多了起来。
那烟雾缭绕中,老修士浑浊的目光总是落在那堆新到的、品相参差不齐的青纹草上,眉头无意识地拧成一个疙瘩,嘴里嘟囔着旁人听不清的话,似乎在为符纸未来的品质发愁,又像是在担忧着什么更深远的东西。那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他注意到,柳芸绘制岩甲符时,对其中一种名为“沉金石粉”的辅料,取用得格外谨慎,也消耗得异常快。偶尔,在她完成一张符箓的间隙,会对着那即将见底的、盛放石粉的玉盒微微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在盒壁上轻轻敲击,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忧虑。
那不是为了绩效,而是出于一种符师对材料、对作品本身近乎本能的珍视与考量。
他甚至注意到,前堂负责洒扫的那个最不起眼的老仆,最近收拾工具时,总会偷偷将一些裁剪下来的、品相尚可的符纸边角料,小心翼翼地捋平,叠好,塞进怀里。
陈小凡没有声张,只是在一次“无意”中提起,坊里废弃符料另有处置,不必节省。老仆当时吓得脸色发白,他却只是摆了摆手,转身走开。
他明白,那点边角料,或许就是老仆家里哪个初涉符道的孙儿,唯一的练习材料。
这些细微的、被常人忽略的迹象,如同散落在尘埃里的珍珠,被陈小凡一颗颗默默捡起,擦拭干净,珍重地收藏在心底。
它们拼凑出的,不再仅仅是符箓坊的运营图景,更是一幅幅鲜活的、在规则与压力下挣扎求存的众生相。
而笼罩在所有这一切之上的,是那片始终不曾散去的、名为“联盟总部问询”的厚重阴云。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尽管没有任何人公开谈论,但那无形的压力,却让坊里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
脚步声不自觉放轻,交谈声也压低了几分,连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秋风中的摇曳都似乎带着一丝隐忍。
陆衍石屋里的灯火,熄灭得越来越晚。有时深夜,陈小凡从炼器房收拾完一身汗水和煤灰出来,还能清晰地看见那扇窗户上,映出的那道伏案疾书或凝神沉思的剪影。那影子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承受着千钧重担的雕像,孤独地对抗着漫漫长夜。陈小凡远远看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一阵阵发紧。他知道,坊主在准备,在为那场未知的风暴,准备着最坏的打算,准备着可能需要的铁与血。
那么他自己呢?在这即将到来的、足以掀翻他们这艘刚刚起航小船的惊涛骇浪面前,他能做什么?
继续做一个合格的、高效的“陈管事”,循规蹈矩,直到风雨来临,然后听天由命,随波逐流?就像父亲当年那样,将命运完全寄托于宗门的任务和微薄的赏赐,最终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还是……
一个念头,如同寂寥冬夜里骤然划破黑暗的闪电,带着灼人的温度和石破天惊的锐响,骤然在他脑海中炸开!这个念头是如此大胆,如此冒险,如此的不自量力,甚至可能直接触碰到坊主定下的规则底线,引来难以预料的后果。
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得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嚯”地站起身,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脚步因为心绪的剧烈动荡而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冰冷的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上,明暗不定。
那个念头,像一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一旦破土,便疯狂地汲取着他血液里那股不甘与热血,茁壮生长。它诱惑着他,也恐吓着他。
他猛地站定在窗边,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了那条缝隙。深秋凛冽的夜风立刻呼啸着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散了他额前的碎发,也让他滚烫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他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忍不住轻轻叩击了几下。
他望向远处,坊主石屋那点如豆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顽强地亮着,微弱,却带着一种不肯屈服的执拗。那点亮光,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他不再踱步,转身回到桌边,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摸索着铺开一张粗糙的、平时用来打草稿的草纸,拿起那支笔尖已有些秃的符笔,蘸了点儿清水,他不敢用墨,怕留下痕迹,就着窗外昏暗的月光,开始在纸上勾勒。
他没有写任何具体的、成体系的计划,那超出了他的能力。他只是凭借着这数月来在坊内摸爬滚打积累下的、对人事的洞察,对物资流向的了解,以及对外面那些若即若离、鱼龙混杂的渠道的模糊印象,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胡乱地勾勒着一些可能的方向——
哪些常用的、又不那么起眼的辅料,可以借着日常采购的机会,再多囤积一点点,哪怕只有一两成;哪些看似无用、价格低廉的小玩意儿比如某种特别坚韧的兽筋,某种遇火会产生浓烟的矿石粉末,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场;坊里哪个废弃的角落,哪个堆满杂物的仓柜,可以临时、隐蔽地藏下点东西而不易被察觉;平日里观察下来,哪几个伙计嘴最严实,心思也还算正,或许能在紧要关头托付点跑腿传话的小事……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移动,时断时续,留下的字迹潦草而混乱,有些地方甚至只是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这不是一份周密的、能扭转乾坤的锦囊妙计,这更像是一个在即将决堤的洪水面前,徒劳地、却又固执地试图垒起沙包的孩童之举。是一个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渺小个体,出于最原始的求生欲,试图抓住身边一切可能抓住的浮木,哪怕那浮木本身也脆弱不堪。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很幼稚,很徒劳,甚至有些可笑。在真正滔天的大势面前,在那些动辄金丹、元婴的大人物翻云覆雨的手段之下,他这点偷偷摸摸的小心思,这点微不足道的准备,可能就像阳光下的露水,瞬间就会蒸发得无影无踪,起不到任何作用。
但是,他必须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向谁证明自己的价值,也不是为了对抗坊主或者那套规则。仅仅是因为,他不想再重复父亲那样轻飘飘的命运,不想再像之前那样,只能被动地承受一切,在规则的夹缝和内心的迷茫中无力地自我撕扯。
他想拥有一点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掌控自己命运轨迹的可能。想为这个给予他机会、也让他感受到复杂冷暖的符箓坊,为那个站在船头独自面对风浪的年轻坊主,分担一点点,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重量。
哪怕这尝试,最终会被证明是螳臂当车,是飞蛾扑火。
他将写满潦草字迹、水痕斑驳的草纸凑到窗前,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将上面每一个杂乱无章的符号都刻进脑海里。然后,他转身,将其稳稳地凑到桌面上那盏豆大的油灯火焰上。
橘红色的火苗如同饥饿的舌头,立刻贪婪地舔舐上纸张的边缘,迅速蔓延开来,黑暗的房间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晕照亮了一角,也照亮了陈小凡那张年轻、沾着些许煤灰、此刻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某种神圣决然的脸庞。跳动的火焰在他漆黑的瞳孔里闪烁,像两颗燃烧的星辰。
他静静地看着,直到灼热的温度快要烫伤手指,才松开了手。燃烧的残骸飘落进脚边准备好的一个破旧瓦盆里,蜷缩,变黑,最终化为一小撮了无生气的、带着余温的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油灯,房间里重新被深沉的黑暗吞噬。他摸索着躺回冰冷的床铺,睁着眼睛,在绝对的寂静里,听着自己那因为紧张和决绝而有些急促的心跳,一点点、一点点地平复下来,最终变得缓慢而有力。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不知道那场来自联盟总部的风暴究竟会有多么猛烈,更不知道自己这点如同萤火般微弱的准备,在真正的黑暗降临时,能否照亮哪怕方寸之地。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被洪流裹挟着、茫然前行的泥沙了。
淬火之前,铁胚需得自己先承受住那千钧的重压,调整好内在的每一丝纹理。
他翻了个身,面朝冰冷的墙壁,像一块被投入熊熊炉火的铁胚,在无声的、漫长的黑夜里,默默调整着自身的结构与密度,准备迎接那即将到来的、不知是彻底毁灭,还是涅盘新生的、最终的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