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饵香钩沉底,线长握谁手?”
“莫问盘中餐,皆是局中偶。”
——归墟童谣,《垂钓谣》
冰冷。麻木。灵魂仿佛被抽离,悬浮在一片虚无的真空。
江眠被夜魅扶着,身体细微地颤抖着,并非因为恐惧,而是源于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巨大空洞。那双混沌色的瞳孔失去了焦距,只是无意识地倒映着前方那堵由亿万痛苦灵魂铸就的、无声咆哮的“起源之壁”。
萧寒……是符文。
一个冰冷的、残缺的、被编写的……工具。
那温柔的笑容,守护的誓言,牺牲的决绝……难道都是预设的程序?都是为了让“置换”协议更顺利执行的……拟态伪装?
那她在青林镇感受到的、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份不惜一切想要挽回的执念,又算什么?一场被精心设计的、针对她这个“不稳定变量”的……情感诈骗?
“我们……都是……饵……”
那枚残缺符文最后的警告,如同恶毒的诅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饵?用来钓什么?钓出她体内更深层的“混沌”力量?钓出归墟城更多的秘密?还是……为了唤醒那个沉睡的、被称为“祂”的恐怖存在?
一股混杂着被愚弄的愤怒、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一种近乎毁灭性的虚无感,如同岩浆般在她冰冷的躯壳下涌动。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抽光了所有填充物的玩偶,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外壳。
“江眠!”夜魅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将她从那种危险的放空状态中强行拉回,“清醒点!这里不能久留!”
江眠猛地眨了眨眼,瞳孔重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夜魅写满担忧与凝重的脸,以及旁边李微和忘幽同样苍白惊惶的神色。他们虽未完全理解江眠看到了什么,但那堵墙散发出的绝望气息,以及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抗,足以让他们明白处境的危险。
就在这时,一个缓慢而清晰的掌声,突兀地在这片心象虚无中响起。
啪……啪……啪……
伴随着掌声,纸娘子和算死草的身影,如同从水墨画中浸润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不远处。纸娘子脸上那厚重的脂粉似乎更白了,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算死草则依旧捧着那本账簿,秃毛笔夹在指间,面具下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气息萎靡的江眠身上。
“精彩,真是精彩。”纸娘子婉转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赞赏,“不愧是‘寂’之面的承载者,竟能凭一己之力,强行凿穿‘心源壁垒’的修补层,窥见‘基石’的一角……虽然,只是最残缺的一块。”
心源壁垒?基石?
江眠瞳孔微缩,他们果然知道!他们一直都知道这堵墙的本质!
“你们……到底是谁?”江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力量透支后的虚弱,但其中的冰冷与质问却如同实质。
算死草用秃毛笔敲了敲账簿,发出“笃笃”的轻响,代替纸娘子回答道:“看守,记录者,以及……‘饲育员’。”
饲育员?!
这个词让所有人脊背发凉!联系到“农场”和“饵”的说法,其含义不言而喻!
“这座忆境回廊,乃至归墟城的许多层面,都是一个巨大的‘饲育场’。”纸娘子提着灯笼,缓步上前,灯笼上那纸人的空洞眼眶似乎正“注视”着江眠,“而你们,所有拥有强烈心象、特殊本质的存在,都是场中的‘饵料’与‘苗种’。‘主母’那样的存在,负责初步的筛选与加工,而最终精炼的‘食粮’……”她的目光扫过那堵巨墙,“则用于滋养‘基石’,维持‘城墙’的稳定,并……等待‘祂’的苏醒。”
“祂是谁?!”夜魅厉声问道,幽蓝火焰在她周身升腾,充满了戒备。
纸娘子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可言,不可念。当其名号被承载足够多‘认知’与‘信息’的灵魂呼唤时,沉眠便会加速。你们只需要知道,‘祂’是这一切的‘根源’,也是最终的‘归宿’。”
算死草接口,语气毫无波澜:“你们的挣扎,你们的探索,你们强烈的情感与力量波动,本身就是在为‘祂’提供苏醒所需的‘扰动’与‘资粮’。尤其是你,江眠——‘混沌’与‘秩序’的矛盾统一体,你的存在,你的行动,是近年来最优质的‘饵料’之一。”
原来如此!江眠心中冰寒一片。她从踏入忆境回廊开始,不,或许从更早,从她在青林镇引发变故开始,她的一切行为,都在无形中符合了这“饲育场”的规则!她越是追寻真相,越是爆发力量,就越是加速那个恐怖存在的苏醒进程!她以为自己是在反抗命运,实则是在命运的陷阱里越陷越深!
“那么,你们的目的又是什么?”江眠死死盯着纸娘子和算死草,“仅仅是看着‘饵料’自行发酵吗?”
纸娘子与算死草对视一眼,那眼神中似乎交换着某种隐秘的信息。
“看守的职责,是确保‘饲育场’的正常运转,记录‘饵料’的成长,并在必要时……进行‘投喂’与‘收割’。”纸娘子的话语依旧婉转,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而如今,‘饲育场’的平衡已被打破。‘主母’受损,壁垒被动,‘饵料’的活性超出了预期……这既是危机,也是……契机。”
“契机?”江眠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的词。
“是的,契机。”算死草干涩地确认,“对于‘饲主’而言,是苏醒的契机。而对于某些……不甘于被当作‘饵料’的存在而言,”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江眠、夜魅,甚至包括李微和忘幽,“或许是……挣脱的契机。”
“你们想利用我们?”夜魅冷笑。
“互惠互利而已。”纸娘子坦然道,“我们提供信息,指引方向,而你们……去搅动这潭死水,去触碰那最终的禁忌。无论成功与否,对于渴望‘变数’的我们而言,都是值得记录的宝贵数据。当然,对于你们而言,失败即是成为‘祂’苏醒的第一份祭品。”
这是一场与虎谋皮的交易!纸娘子和算死草,这两个诡异的看守,他们并非忠诚于那沉睡的“饲主”,他们更像是冷漠的观察者与实验员,期待着“饵料”的反抗能给这个僵死的体系带来新的“变量”!
江眠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信任他们,无疑是极其危险的。但拒绝他们,在这庞大的、令人绝望的黑暗体系面前,他们如同无头苍蝇,最终很可能还是难逃被“收割”的命运。
那枚残缺符文“逃”的警告犹在耳边,但“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归墟城本身,可能就是一个更大的“饲育场”!
绝境之中,反而激起了江眠骨子里的那股疯劲。既然横竖都可能成为“食粮”,那为什么不趁着“饲主”还未完全苏醒,狠狠地从它身上咬下一块肉?甚至……看看有没有机会,掀翻这餐桌!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那是一种摒弃了多余情感、只剩下最纯粹目标与算计的冰冷锐利。
“告诉我们,‘祂’沉睡的具体位置?或者说,如何才能真正触及到‘祂’?”江眠直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纸娘子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问,灯笼微晃:“‘祂’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祂’是规则,是概念,是归墟城存在的底层逻辑。想要真正触及‘祂’,除非……瓦解支撑‘祂’存在的根基。”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堵“起源之壁”。
“这堵墙,不仅是囚笼,是养料池,也是‘祂’力量显化的锚点之一。毁掉足够多的‘锚点’,或许就能削弱‘祂’,甚至逼迫‘祂’提前显现……当然,那也意味着,你将直面‘祂’的怒火。”
瓦解“起源之壁”?这听起来比凿穿一个修补点要困难亿万倍!
“如何瓦解?”江眠追问。
算死草翻动着账簿,似乎在查找什么:“每个‘锚点’都有其核心。你刚才接触的那枚‘基石’符文,便是那个修补区域的核心。而要动摇整面墙壁……需要找到并破坏其‘最初的苦难’——那第一个被砌入墙内的、承载了最原初绝望的灵魂本源。它是一切的开端,也是整个墙壁能量循环的枢纽。”
最初的苦难?江眠心中一动。她回想起在残响深渊看到的远古战争碎片,那场导致“寂”与“启”被剥离的大战……那是否就是“最初苦难”的来源之一?
“在哪里可以找到它?”夜魅代替虚弱的江眠问道。
纸娘子摇了摇头:“无人知晓其确切位置。它可能隐藏在墙壁的任何一处,甚至可能已经与墙壁彻底同化,无处不在。寻找它,需要凭借‘共鸣’……与‘祂’同源力量的共鸣,或者,与‘苦难’本身极致深刻的共鸣。”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江眠身上,意蕴深长。
江眠沉默了片刻。体内那枚回响结晶微微发热,其中蕴含的、从“主母”那里掠夺来的、精炼过的众生心象能量,似乎与墙壁产生着某种微弱的联系。而她那源自“寂”之本源的、对终结与虚无的亲和力,或许也能帮助她感知到那极致的“苦难”。
这是一条几乎不可能走通的路。但此刻,这却是唯一可见的、指向反抗的道路。
“好。”江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的虚弱与灵魂的刺痛,站直了身体,“这笔交易,我做了。”
她需要时间恢复,需要消化刚刚获得的信息,更需要……找到那个“最初的苦难”。
就在这时,整个心象虚无空间,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并非来自墙壁,而是来自……外界?仿佛整个忆境回廊,乃至其依附的归墟城本身,都受到了某种巨大力量的冲击!
纸娘子和算死草脸色同时一变,猛地抬头望向虚无的上方,仿佛能穿透层层空间,看到外面的景象。
“怎么回事?”李微惊疑不定地问道。
算死草快速翻动账簿,上面的字迹如同活物般蠕动变化,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归墟城核心规则受到不明冲击……大量‘坏账’区域失去平衡……是……‘清算者’!他们提前启动了‘大扫除’程序!”
清算者?大扫除?
江眠立刻想起了锁芯,想起了司命苏玉衡!是他们吗?因为他们破坏了往生栈的坏账核心,导致归墟城平衡加速崩溃,所以引来了更强大的、负责“清理”不稳定因素的力量?
“看来,外面的‘戏’也要提前上演了。”纸娘子看向江眠,语气复杂,“‘饲主’还未醒,‘清理工’却已经上门。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空间的震荡越来越剧烈,灰色的小路开始出现裂痕,两侧悬浮的记忆水滴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破碎。甚至连那堵巨大的“起源之壁”,表面的灵魂挣扎也变得更加狂躁不安!
内忧外患,真正的危机,从现实与忆境两个层面,同时袭来!
江眠擦去嘴角的血迹,混沌色的瞳孔中,那刚刚压下去的疯狂与决绝,再次如同野火般燃起。
“那就……让他们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正好,我需要更多的……‘养料’来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