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四年,九月初九,重阳。
南京,紫金山南麓。
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凉的皇家猎场,如今却被高达三丈的围墙圈了起来,每隔百步便有一座岗楼,荷枪实弹的卫兵日夜巡逻。墙外挂着一块看似普通的牌子——“中华科学院动力研究所”,但只有极少数核心高层知道,这里正在进行着一项足以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绝密实验。
代号:“心脏”。
深秋的南京,满城桂花飘香,但在这座研究所的最深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令人眩晕的怪味。那不是火药的硫磺味,也不是燃煤的烟尘味,而是一种带着挥发性的、辛辣的化学气味。
那是汽油的味道。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从南洋进口的“猛火油”经过初级分馏后得到的“挥发油”。
一间巨大的半地下实验室里,灯火通明。
李小宝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特制石棉防护服,戴着厚厚的护目镜,像个小煤球一样蹲在一台奇怪的机器面前。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徐师兄,密封圈换好了吗?”李小宝的声音因为戴着口罩而显得有些闷。
“换好了!”徐尔觉同样是一身狼狈,手里拿着一把精钢扳手,从机器的另一侧探出头来,“这次用的是从云南刚运来的生胶,经过硫化处理的,应该能扛得住高温高压。”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台大约半人高的金属怪兽。它不像蒸汽机那样有着巨大的锅炉和复杂的管道,它看起来更加紧凑,却也更加狰狞。一个硕大的铸铁气缸竖立在中央,周围布满了散热用的金属鳍片,顶端插着一根连接着高压线圈的“火花塞”(用陶瓷和铜丝手工制作的)。
这就是他们折腾了整整半年的成果——单缸二冲程内燃机原型机。
“这也太危险了。”站在安全线外负责记录的一名年轻研究员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这已经是第十八次试车了吧?上次那个气缸盖直接炸飞了,差点削掉徐院长的耳朵。”
“闭嘴!”徐尔觉瞪了他一眼,“搞科学哪有不冒风险的?当年执政官为了搞炸药,眉毛都烧光了,我们这点险算什么?”
李小宝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手里拿着一个装满淡黄色液体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将其倒入机器上方的铜制油箱里。
“燃料注入完毕。”李小宝的声音微微颤抖,“点火系统检查完毕。冷却水循环正常。”
“准备启动!”
实验室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退到了掩体墙后面,只露出半个脑袋。
启动这台机器,并不像后世那样拧一下钥匙就行,而是一项体力活。
一名壮硕的技工走上前,手里拿着一根摇把,插入了飞轮中心的孔洞。
“一、二、三!摇!”
技工咬紧牙关,猛地发力。
“呼哧——呼哧——”
沉重的飞轮被带动旋转,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气缸内的活塞开始上下运动,吸入混合了油气的空气,然后压缩。
“点火!”李小宝按下了手中的电开关。
“啪!”
一声清脆的电火花声。
紧接着——
“噗——!轰!”
机器猛地抖动了一下,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发出一声类似放屁的闷响,然后……停了。
“失败了?”技工喘着粗气问道。
“再来!”李小宝死死盯着那个气缸,“油气混合比不对!进气阀调大一点!再摇!”
“呼哧——呼哧——”
又是几圈。
“噗!噗!噗——”
机器连续咳嗽了几声,像是患了重病的老人,依然没有转起来。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失败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这半年来,他们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时刻。气缸炸裂、活塞卡死、曲轴断裂……每一个零件都是拦路虎,每一个参数都是未知数。
“是不是原理错了?”有人小声嘀咕,“不用水烧开就能动?这违背常理啊。”
“原理没错!”李小宝猛地摘下护目镜,眼中布满血丝,“老师给的图纸绝对没错!是我们没做好!是工艺不行!”
他冲到机器前,拿起螺丝刀,疯狂地调整着化油器(极其简陋的针阀结构)的旋钮。
“再试一次!这次我亲自摇!”
李小宝抢过摇把。
“不行!太危险了!”徐尔觉想要阻拦。
“让我来!”李小宝倔强地推开徐尔觉,“这是我的孩子,我要亲手唤醒它!”
他那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抓住摇把,用尽全身力气转动飞轮。
“动起来啊!你给我动起来啊!”
“呼哧——呼哧——”
飞轮越转越快,惯性越来越大。
就在李小宝感觉手臂快要断裂的时候,气缸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不同寻常的爆鸣。
“砰!”
这一声,清脆、有力,带着一种狂暴的能量。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砰!砰!砰!砰!”
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最后连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咆哮。
“突突突突突——!!!”
摇把猛地从李小宝手中脱出,飞轮在内部爆炸力的推动下,开始了疯狂的自主旋转!
一股蓝色的烟雾从排气管喷涌而出,那是燃烧充分的标志。
整个实验室的地板都跟着颤抖起来。那台机器,那个铁疙瘩,仿佛突然拥有了生命,正在疯狂地跳动、嘶吼。
“转了!转了!”
“它自己动了!”
所有的研究员都从掩体后冲了出来,欢呼雀跃,有人甚至把帽子扔上了天。
徐尔觉呆呆地看着那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听着那从未听过的、充满力量感的“突突”声,眼泪夺眶而出。
这就是内燃机。
这声音不同于蒸汽机的沉闷与迟缓,它暴躁、急促,透着一股子要撕裂一切的野性。
“成功了……”李小宝瘫坐在地上,看着那旋转的飞轮,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脸上却满是黑油。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大门被推开。
卢象升在特战队员的护卫下,大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听到了动静,连中山装的风纪扣都没扣好。
“这声音……”卢象升一进门,就被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吸引住了。
他快步走到机器前,并没有嫌弃油污和噪音,而是像欣赏一件绝世艺术品一样,近距离观察着这台原型机。
“单缸,二冲程,风冷。”卢象升伸出手,感受着气缸壁传来的滚烫热浪,“这就是‘心脏一号’?”
“是,老师。”李小宝挣扎着爬起来,“它活了。”
卢象升看着李小宝和徐尔觉那狼狈却兴奋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感动。
在这个工业基础几乎为零的时代,这两个天才硬是用手搓出了内燃机!这是何等的奇迹!
“关机!快关机!温度太高了,要拉缸了!”徐尔觉突然大喊。
操作员切断了油路。
“突突……突……噗。”
机器渐渐停了下来,只剩下散热片发出“滋滋”的冷却声。
实验室里恢复了安静,但每个人的心跳却依然快得像鼓点。
“诸位。”卢象升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神色庄重得如同在太和殿上,“你们知道,你们今天造出了什么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就是一个不用烧煤的机器吗?
“你们造出的,不仅仅是一台机器。”卢象升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们造出的,是一个新时代的钥匙。”
“蒸汽机虽然力大,但它太笨重,离不开水,离不开煤,只能在铁轨上跑,在水里游。但这东西……”卢象升拍了拍那滚烫的气缸,“它吃的是油,体积小,劲头大。有了它,我们的车可以离开铁轨,在泥地里跑;我们的船可以潜入水下,不需要冒黑烟;甚至……”
卢象升指了指头顶的天花板。
“甚至,我们有一天能给它装上翅膀,像鸟一样飞上天!”
“哗——”
人群沸腾了。飞上天?那不是神仙吗?
虽然热气球也能飞,但那是随风飘荡。而王爷说的是像鸟一样自由飞翔!
“执政官,那这东西……现在能干什么?”徐尔觉问道,他比较务实。
“现在?”卢象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现在它就是一颗‘强力的心脏’。我们要给它配上一副‘钢铁的躯体’。”
卢象升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刷刷刷画出了一个草图。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底盘,下面没有轮子,而是装着一圈链条一样的履带。
“这是什么?”李小宝好奇地问。
“这叫‘拖拉机’。”卢象升笑了笑,“在农田里,它可以代替十头牛耕地。但在战场上……”
卢象升在草图上加了一层钢板,又画了一挺机枪。
“它就是‘坦克’!是陆地上的巡洋舰!是碾碎一切敌人的钢铁怪兽!”
“坦克……”李小宝念叨着这个新词,眼睛越来越亮。
“小宝,徐院长。”卢象升正色道,“原型机虽然成了,但离实用还很远。接下来,你们的任务更重。”
“第一,解决散热问题。加水箱,加循环泵,不能跑两里地就开锅。”
“第二,解决材料问题。从西南运来的锡和铜,要用来制造更耐磨的轴承和活塞环。还有橡胶,要做出能密封的垫圈。”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卢象升看着李小宝,“把它装到底盘上去!我要在过年前,看到第一辆能跑的‘麒麟’牌战车!”
“是!”李小宝和徐尔觉齐声领命,声音中充满了斗志。
……
离开实验室时,已经是深夜。
卢象升并没有坐车,而是独自一人在紫金山的林荫道上漫步。
月光如水,洒在道路两旁的梧桐树上。
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内燃机的问世,意味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火种已经被点燃。虽然它还很微弱,像风中的烛火,但只要小心呵护,它终将变成燎原大火。
“多尔衮,沙俄……”卢象升抬头看向北方,“你们以为躲在冰天雪地里就安全了吗?”
“等我的‘钢铁麒麟’长大了,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机械化战争’。”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刚刚试制成功的卷烟,用的就是云南的烟叶),点燃,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支由坦克、装甲车和卡车组成的钢铁洪流,正轰鸣着越过长城,越过黑龙江,向着那广袤的西伯利亚平原滚滚而去。
而在他的身后,那座灯火通明的实验室里,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再次响起。
那是新时代的心跳声。
强劲,有力,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