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二年七月十六日，晨。
保定城北三十里，柳林铺废墟。
焦黑的土地上还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混合气味。三千余具尸体横陈于此,大多已经焦黑变形,难以辨认身份。
多尔衮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惨状。
他今年三十三岁,正值壮年,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但此刻,他的眼神中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摄政王,死伤统计出来了。阿济格策马上前,声音低沉,定州一战,我军战死四千二百人,重伤两千三百,轻伤五千余。柳林铺火攻,又死了五千一百人,伤者三千有余。
多尔衮沉默片刻:也就是说,还未到保定城下,我军已折损近两万人?
正是。阿济格咬牙道,晋军这次确实狡猾,弃城诱敌,半路设伏,我军追兵损失惨重。
不是狡猾,是我太心急了。多尔衮冷静地说,卢象升这个人,比我想象的更难对付。他明知兵力不足,却能利用地形和火器优势,以少胜多。
洪承畴从侧面走来,拱手道:摄政王明鉴。柳林铺一役,末将复盘战况,发现晋军布局极为精妙。他们在道路两侧预埋火药,引诱我军进入伏击圈,随后用火箭引爆。这种战法,需要精确的情报和时机把握。
多尔衮转头看向这位明朝降将:先生有何良策?
当务之急,需整顿军纪,稳定军心。洪承畴沉声道,连败两阵,将士心中已有恐惧。若不严惩畏战者,恐怕军心难振。
多尔衮点头,看向阿济格:传令,凡定州、柳林铺两战中临阵退缩者,查明后一律军法从事。
半个时辰后,清军大营。
校场上竖起十二根木桩,十二名将领被绑在上面,个个面如土色。
定州攻城战,尔等所部畏缩不前,致使友军孤军深入,伤亡惨重!一名满洲章京厉声宣读,柳林铺追击战,尔等见势不妙,擅自撤退,致使全军溃败!按大清律,当斩!
刀起头落,十二颗人头滚落在地。
全军将士肃立,鸦雀无声。
多尔衮骑马缓缓走过队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清起于白山黑水,靠的是什么?靠的是铁一般的纪律,靠的是不怕死的勇气!如今晋军不过区区数万,我军十万之众,岂能被他们吓破了胆?
定州一战,我军确有失误,但那是战术问题,不是勇气问题。柳林铺一役,我军中了埋伏,但那是情报失误,不是战斗力问题。多尔衮环视全军,晋军有来复枪,我军也有；晋军有火炮,我军更多!唯一的差别,在于我们太过急躁,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从今日起,改变战法!多尔衮抽出腰刀,指向南方,保定城墙坚固,晋军火器犀利,强攻只会徒增伤亡。本王决定,围而不攻,困而后取!
洪承畴适时上前:摄政王英明。围困之策有三大好处:其一,可避免强攻伤亡；其二,可耗尽晋军粮草；其三,可让晋军内部生变。
说说你的具体方案。多尔衮收刀入鞘。
第一,调集所有火炮,日夜轰击保定,不求攻破,只求扰乱。洪承畴竖起一根手指,让城中军民日夜不得安宁,消磨其士气。
第二,派兵切断保定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断其粮道,绝其援军。
第三,进行心理攻势,招降纳叛,瓦解其内部。洪承畴压低声音,据密探回报,晋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有降将,有新附,有旧部,矛盾重重。只要施加压力,必有人动摇。
多尔衮沉吟片刻:可。传令全军,今日休整,明日开始炮击。另外,让加紧活动,能搞到什么情报就搞什么,能制造多少混乱就制造多少。
遵命!
保定城,城头。
卢象升站在城墙上,远眺北方。
清军大营绵延数里,旌旗如林。虽然遭受重创,但十万大军的气势依然惊人。
王爷,清军正在调动火炮。王文义走过来,指着远处,目测至少有两百门,都在向城墙方向推进。
卢象升眯起眼睛。他看到,清军正在距离城墙八百步的地方构筑炮兵阵地,一门门红衣大炮被牛马拖曳就位,炮口对准保定城。
他们学聪明了。卢象升淡淡道,不再冒进强攻,改用火炮轰击,消耗我们。
那我们怎么办?王文义皱眉,我军火炮只有八十门,射程也不如红衣大炮。若对轰,恐怕吃亏。
不对轰。卢象升转身,传令各部,做好防炮准备。城墙上减少人员,只留观察哨。所有士兵后撤至二线工事,等炮击停止再上城墙。
另外,让李天工加固重要建筑,特别是粮仓、弹药库、医院。这几处绝不能有失。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的炮响从北方传来。
轰!
一发炮弹呼啸而至,砸在城墙外侧,炸起一片泥土。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
清军的炮击开始了。
与此同时,城北三里。
清军临时指挥所,一座简易的营帐内。
多尔衮正与几名降将密谈。
诸位都是原明军将领,深知晋军内情。多尔衮环视众人,今日召诸位来,是想请教:晋军内部,谁最有可能动摇?
一名降将迟疑道:卢象升治军甚严,赏罚分明,将士多心服。要说动摇...恐怕不易。
凡事总有例外。洪承畴插话,晋军中有降将,如姜镶,原为大同守将,后降晋；孙定邦,原保定守将,被策反。这些人虽然表面归顺,但心中未必无疑虑。
还有新附之军。另一名降将说,晋国扩张太快,许多新降部队未及整合,内部矛盾重重。若施以重利,未必不能动摇。
多尔衮点头:好,那就从这两方面入手。他看向洪承畴,拟一份劝降书,言辞诚恳,许以高官厚禄。重点针对姜镶、孙定邦等降将,告诉他们:大清不计前嫌,欢迎归降。
另外,派人在城外喊话,告诉城中百姓:只要投降,既往不咎,还可免税三年。
末将遵命。
还有一事。多尔衮压低声音,深水制造混乱。最好能烧掉粮仓,或者刺杀几个关键人物。
洪承畴犹豫:深水已经暴露行踪,卢象升正在全城搜查。若再行动,恐怕...
正因为被搜查,才要行动。多尔衮冷笑,越是紧张,越容易出乱子。告诉,不惜一切代价,搅乱晋军后方。成功了,本王重重有赏；失败了,也算死得其所。
七月十七日,午后。
保定城,南门外。
三十多名衣衫褴褛的人被清军士兵驱赶着,向城墙走来。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面黄肌瘦,神情惊恐。最前面的几人手里举着白旗,上面用血写着字。
城墙上,守军千户李铁柱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
千户,他们是什么人?一名士兵问。
看衣着,应该是百姓。李铁柱皱眉,但后面跟着清军,不像是自愿投降的。
就在这时,那群人中有个老者突然大喊:城上的兄弟!我们是定州百姓,被清军抓来的!他们逼我们来劝降,说如果你们不开门,就要杀了我们!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飞来,射中老者肩膀。老者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清军阵中,一名军官大喊:晋军听着!这些都是你们定州的百姓!若不投降,本将就杀光他们!
李铁柱脸色铁青。
他是定州人,参军前就是个普通农家子弟。眼前这些百姓,说不定有他认识的乡亲。
千户,怎么办?副千户小声问,要不要放他们进来?
不能开门。李铁柱咬牙,这是清军的诡计。一旦开门,清军必然趁机攻城。
可是...
没有可是!李铁柱斩钉截铁,战场无父子,更无乡亲。若为了几十个百姓,让全城陷落,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他转身大喊:传我的话给清军:想用这种卑鄙手段,休想!有本事就攻城,杀百姓算什么英雄!
清军那边沉默片刻,随即传来一阵狞笑。
不开门是吧?好!那就别怪我们了!
刀光闪过,十几名百姓当场被砍杀。
鲜血染红了城墙下的土地,惨叫声撕裂长空。
城墙上,许多士兵红了眼睛,有人忍不住举枪瞄准。
不许开枪!李铁柱吼道,这正是他们想要的!一旦开枪,就中了他们的计!他们会说是我们杀的百姓!
说完,他咬着牙,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但耳边,惨叫声不绝于耳。
晋王府,议事厅。
卢象升听完李铁柱的汇报,脸色阴沉。
多尔衮这是要打心理战。诸葛青云沉声道,用百姓做人盾,一是要瓦解我军士气,二是要在道德上给我们施压,三是要离间军民关系。
李铁柱处理得对。卢象升说,若为了几十人开门,导致全城陷落,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但这样一来,百姓会怎么想?钱守道担忧道,他们会不会觉得朝廷见死不救?
所以我们要做两件事。卢象升竖起两根手指,第一,向全城通告此事,说明情况,让百姓明白:开门就是死,不开门虽然残忍,但却是唯一选择。
第二,悬赏清军。卢象升眼中闪过寒光,凡参与屠杀百姓的清军将领,无论是谁,晋国必追杀至天涯海角。传令出去:多尔衮屠杀无辜,晋国与之不共戴天!
诸葛青云赞道,这样一来,我们占据道义制高点,反而让清军背上骂名。
还有一事。卢象升看向王文义,城中的粮仓管理,最近有无异常?
王文义一愣:王爷为何这样问?
第影子被抓前,交代还有一个潜伏在高层。卢象升缓缓道,此人至今未找出,肯定在伺机而动。粮仓是重中之重,若被破坏,后果不堪设想。
臣立刻派人严查!王文义惊出一身冷汗。
不要打草惊蛇。卢象升摆手,让傅青主暗中监视,看看谁会露出马脚。另外,所有粮仓都要增派守卫,日夜巡逻,不许任何人私自接近。
遵命!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亲兵冲进来:王爷!城北万人坑...清军在城外挖了个大坑,把我军阵亡士兵的尸体都堆在那里,还...还竖了块碑,上书晋军亡魂
满堂皆惊。
卢象升腾地站起,眼中射出寒光:欺人太甚!
王爷息怒!诸葛青云拦住他,此乃清军心理战的一部分,意在激怒我们,让我们失去理智。
我知道。卢象升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但这口气,我咽不下。传令全军:此仇必报!他日若破清军,定要多尔衮血债血偿!
七月十七日,黄昏。
保定城外,万人坑旁。
清军立起一块高大的木碑,上面用血淋淋的大字写着:晋军亡魂,枉死于此。降者生,抗者亡!
三千多具晋军尸体被随意堆放在大坑中,有的已经腐烂,散发出阵阵恶臭。清军还故意让一些晋军俘虏来观看,强迫他们喊话劝降。
城墙上,晋军将士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杀出城去,与清军拼命。
混账!赵云飞一拳砸在城垛上,多尔衮这个畜生!连阵亡将士都不放过!
将军息怒。副将劝道,王爷说了,这是清军的计谋,就是要激怒我们。
我知道!赵云飞怒吼,但眼睁睁看着袍泽的尸体被侮辱,我做不到无动于衷!
那就等着。副将低声道,等机会,等清军露出破绽,然后杀出去,为兄弟们报仇!
赵云飞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就在这时,城下传来喊话声。
城上的晋军听着!你们的王爷卢象升,是个什么东西?他让你们白白送死,自己却躲在王府里享福!值得吗?
识相的,赶紧投降!大清宽宏大量,既往不咎!还有重赏!
再不投降,等城破之日,你们就会和这些死鬼一个下场!
喊话的是一名晋军降将,原本是保定城的一个把总,被俘后投降了清军。
城墙上,有些士兵开始窃窃私语。
真的...会有重赏吗?
听说清军对降将不错,姜镶将军不也是降的吗?
别胡说!姜将军那是识时务,我们现在投降,那叫背叛!
可是王爷说不定真的保不住保定...
李铁柱听到这些议论,心中一紧。
他知道,军心开始动摇了。
连败两阵,又被围困,粮草不足,援军未至...这些都是事实。
虽然王爷英明神武,但面对十万大军,真的能守住吗?
李铁柱不敢多想,只能强打起精神,走过去拍拍那些议论的士兵:兄弟们,别听清军胡说八道。王爷对我们怎么样,大家心里都有数。跟着王爷,有饭吃,有军饷,家人也有照顾。投降清军?那才是真正的死路!
士兵们点点头,但眼神中的犹豫并未完全消失。
李铁柱心里明白,这场仗,不仅是军事上的较量,更是心理上的较量。
而这,才刚刚开始。
夜幕降临。
保定城陷入黑暗,只有城墙上稀疏的火把在风中摇曳。
城北某处粮仓,一个身影悄然闪过。
守卫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没有注意到黑暗中有人潜入。
那身影熟练地避开巡逻,来到粮仓后门,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轻轻插入锁孔。
咔嚓一声,门开了。
身影闪身进入,关上门。
仓库里堆满了粮袋,足够全城军民吃一个多月。
身影走到角落,掀开一袋粮食,从中取出一个小包裹。
包裹里,是一些奇怪的粉末,还有几根引火的导火索。
就是今晚了。身影自语,烧掉这里,保定必乱。到时候...
话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到时候,你就能立功了,对吧?
身影猛地转身,就见傅青主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身后还跟着十几名锦衣卫。
傅...傅大人!身影惊慌失措,您怎么在这里?
我等你很久了。傅青主冷笑,深水,或者说,胡明远大人。
身影愣住,随即苦笑:想不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频繁出入粮仓,以为没人注意?太天真了。傅青主一步步逼近,说吧,你还有什么同伙?
胡明远沉默片刻,突然狂笑:没有了!就我一个!但你们以为抓住我就赢了?做梦!清军十万大军压境,保定迟早要破!到时候,你们都得死!
说完,他突然咬破嘴里的毒囊。
拦住他!傅青主大喊。
但已经晚了。
胡明远七窍流血,轰然倒地。
傅青主走过去,检查了一下,叹了口气:死了。
大人,现在怎么办?一名锦衣卫问。
搜查他的住处,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傅青主站起来,另外,立刻向王爷报告。内奸虽然除掉了,但清军的心理战才刚开始。这场仗,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难打。
外面,炮声再次响起。
清军的夜间炮击开始了。
保定城,笼罩在硝烟与火光之中。
而这,只是漫长围城战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