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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镇北军军营。

军令如山。

沈擎川的命令一下达,整个镇北军大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沸腾起来。与以往备战时的肃杀不同,这次涌动着一股混杂着好奇、怀疑与期盼的奇异氛围。

王参将雷厉风行,亲自带人将营中各个角落翻了个底朝天。破损的战车被拆解,留下尚且完好的车辕;堆积在库房角落、布满刀痕箭孔的旧盾牌被搬了出来;甚至连修缮营寨剩下的木料也被一一清点,源源不断地运送到校场东侧那片划定的区域,很快便堆积如山。

与此同时,刘校尉也在各营中展开了紧锣密鼓的遴选。他专挑那些年纪在二十上下、反应灵敏、身体协调性好的小伙子。消息传开,士卒们虽然对那闻所未闻的“雪马”将信将疑,但能被选中参与这等关乎全军生死存亡的紧要任务,本身就是一种认可和荣耀,报名者竟出乎意料地踊跃。不到半日,三百名精神抖擞、眼神中带着跃跃欲试的年轻士卒便被挑选出来,在校场上列队站好,他们便是初建的“雪马营”。

而此刻,校场东侧的空地上,俨然成了一个临时的木工作坊。李福成了绝对的核心。这个平日里憨厚少言的农家少年,一旦拿起工具,面对木材,眼神立刻变得专注而锐利。自幼喜欢跟着大伯李有田上山打猎的他,对处理木材、利用木材制作工具,颇有心得。他凑在图纸前,眉头微锁。之前,妹妹李晚教过他认字,虽然因为日常练习少,写起来字不怎么好看。但沈安和绘制的这“雪马”和“雪橇”图纸,线条清晰、标注用词简单明确,结合之前跟沈安和一起做“雪马”的心得和沈安和对“雪橇”的讲解,他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

“这块旧车辕木质坚硬,形状也合适,稍微修整一下就能做雪橇的滑轨!”

“这些破损的盾板,厚度足够,可以用来做雪橇的底板,拼接的时候注意找平。”

“连接处要用榫卯,对,就是这样,然后再用浸过水的皮绳捆牢,一定要勒紧,等绳子干了会收缩,就会更结实!”

李福一边自己动手示范,一边大声指挥着几十名被分配来协助的工匠和手巧的士。他特别强调了选材:“旧车辕和盾板都是处理过的木料,够硬够韧,直接就能用。那些新送来的松木料,得用火稍微烤一烤,把油脂逼出来点,既能防裂,滑起来也更顺溜!”

锯木声、刨花声、锤击声、皮绳勒紧的吱嘎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松木被烘烤后散发出的特有香气和皮绳的腥膻味。汗水从他们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木材上,迅速凝结成冰珠,但没有人停下,每个人都清楚,他们手中诞生的,可能是拯救全军的关键。

沈安和则站在那三百名“雪马营”将士面前。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些许紧张。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负责如此重要的教学任务,面对的是一群对滑雪毫无概念的同伴。

他没有多废话,直接拿起一副制作好的滑雪板和雪杖。

“诸位兄弟,”他的声音清晰传开,“我知道大家心里都在打鼓,这东西,两块板,两根棍,真能在雪上飞起来?我告诉大家,能!我和李福,已经试过了!”

他指了指脚下厚厚的积雪,“雪地行走之难,在于下陷。而我们这‘雪马’,妙处就在于把咱们的劲儿摊开在这大板子上,压力小了,自然就不容易陷进去。”

他用了最浅显易懂的道理解释,让这些大多出身农家的士卒能够迅速理解。

“现在,看我怎么做!”沈安和将滑雪板绑在脚下,手持雪杖,“身体微微前倾,膝盖放松,不要僵直!眼睛看前方,别看脚下!”

他一边讲解要领,一边缓缓滑动示范。“起步,雪杖向后撑,用力!对,就是这样!”

“转弯,重心移到你想转的那只脚,板子微微侧过来,看!”

“停下!脚成内八字,膝盖内扣,板头靠近,板尾推开!这叫犁式制动,最关键,都看清楚了!”

他演示了几遍,动作流畅自如,在雪地上划出优美的弧线,引得新兵们阵阵低呼,眼中怀疑渐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兴趣和兴奋。

“现在,两人一组,互相帮忙,先把板子绑好!注意,绑带要勒紧,但也不能太紧,以免影响血脉流通!”

“对,就这样,站起来,先别急着滑,感受一下站在板子上的平衡!”

“摔了没关系!我和李福刚开始学的时候,摔得比你们多多了!摔倒了,爬起来就是!”

校场上顿时热闹起来。起初是一片混乱,不断有人摔倒,四仰八叉地陷进雪里,引来同伴善意的哄笑。滑雪板不听使唤,雪杖成了累赘,平衡难以掌握。抱怨声、惊呼声、摔倒的扑通声此起彼伏。

沈安和以及赵三安排来协助的几名已经初步学会的亲卫老兵,穿梭在队伍中,不停地纠正动作,鼓励士气。

“重心!说了重心要向前!”

“别怕速度!越怕越摔!”

“胳膊用力,对,撑!”

“好!这一下有点样子了!”

沈安和极有耐心,他将复杂的滑雪动作拆解成一个个简单的步骤,不厌其烦地重复讲解、示范。他看到有人气馁,便上前拍拍对方的肩膀,分享自己和李福当初练习时的糗事;看到有人取得一点点进步,便毫不吝啬地给予肯定。

李福在忙碌的制作间隙,也会跑过来看看。他不善言辞,但看到有人动作不对,便会直接上前,手把手地调整那人的姿势,用最朴实的语言指出问题所在:“腿,用腿劲儿,别光靠腰。”“板子要踩实,感觉脚和板子是一体的。”

一天下来,三百新兵几乎人人都摔得浑身青紫,鼻青脸肿,疲惫不堪。校场上的雪地被蹂躏得一片狼藉。但当傍晚收操的号角吹响时,已经有一小部分天赋较好、胆子大的士卒,能够歪歪扭扭地滑行一小段距离了。

这一点点进步,如同星火,点燃了所有人的信心。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训练继续。有了第一天的摔打和经验,进步开始加速。摔倒的人越来越少,滑行距离越来越远,控制能力也越来越强。沈安和开始教导他们如何在滑行中背负重量,模拟运送粮草。

到了第三天,校场上已经初见成效。三百名“雪马营”士卒,虽然动作还远谈不上娴熟优美,但绝大多数已经能够依靠雪杖,在雪地上较为平稳地滑行、转弯和制动。一支能够在雪原上机动的雏形力量,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型。

期间,沈擎川和老军师数次悄然来到校场边缘,远远观望。看着那些年轻的身影在雪地上奋力滑行,看着沈安和有模有样地指挥教导,看着李福带着人将一副副崭新的“雪马”交付使用,沈擎川紧锁了好几日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老军师捻着胡须,眼中满是欣慰。

“此子,真乃璞玉也。”老军师轻声道。

沈擎川没有回答,只是负手而立,目光紧紧追随着沈安和的身影,那眼神深处,是难以掩饰的骄傲和一种更深沉的期盼。

训练的第四日下午,沈安和正在指导几名士卒练习负重滑行,赵三匆匆走了过来,脸色凝重。

“安和,刚刚得到消息,营帐里的存粮,最多只能再支撑大军十日。将军命令,‘雪马营’五日一早,必须出发!”

沈安和心中一凛,抬头望向西方那被冰雪覆盖的连绵山峦。

时间,更紧迫了。真正的考验,即将来临。

“雪马营”出发前最后一天的训练,气氛紧张而有序。校场上,三百士卒已能熟练地进行编队滑行,并开始进行针对性的运输演练。沈安和与赵三、王参将等人商议后,制定了详细的运粮方案:

1.快速侦察与先锋组(五十人):由身手最敏捷、滑雪技术最好的人组成,负责探路、警戒,携带轻便武器和少量干粮,不承担主要运输任务。

2.人力背负组(一百五十人):这是运粮的主力之一。每人配备一副坚固的滑雪板和一个小型拖橇(或称雪橇床)。他们将在抵达转运点后,将粮袋固定,在拖橇上,或直接背负,利用滑雪板快速返回。适合运输相对分散和小包装的粮食。

3.大型雪橇组(一百人):负责操控由李福带人制作的大型拖橇。这种雪橇类似无轮的小车,底部是光滑的木板,需要多人协作或借助畜力。这是运载量最大的方式,但速度较慢,对路况要求也高,主要用于运送集中、大宗且不易散落的粮草。

整个计划清晰明确:先锋组开路并警戒,背负组灵活机动,雪橇组保证总量。士卒们士气高昂,仿佛已经看到了粮食运回、饱餐一顿的场景。

而此刻,在军需官的营帐内。钱仁义正对着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物资清单长吁短叹,眉头紧锁。这两年国库紧张,各地军营的粮草拨付时常延迟、克扣。北地冬天苦寒,为了让将士们能勉强支撑过去,将军府的那位夫人(镇北将军继室)也会私下想办法筹措一些粮草送来,这为他这个军需官减轻了不少压力,也让军中许多不明就里的将士对夫人感念不已。

可今年这鬼天气!风雪来得又早又猛,别说朝廷的粮队了,就算是夫人采买的粮食,恐怕也同样被阻隔在半路,寸步难行。营中存粮眼见着就要告罄,他这个掌管全军“肚皮”的军需官,首当其冲,压力巨大。一旦真的断粮,引发营啸或溃败,他第一个逃不掉干系。

“唉……”钱仁义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就在这时,一个他安排在营中打探消息的亲兵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大人!大人!好消息!粮草运输的问题,有办法解决了!”

钱仁义猛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解决了?怎么解决的?快说!”

亲兵连忙将自己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是亲卫队那个新兵沈安和!就是那个带着赵队正去北漠废弃营地挖出粮草的那个沈安和。听说他想出了个法子,叫什么‘雪马’!就是用木板做成橇,绑在脚上,人就能在雪上滑着走,快得很!刘校尉已经挑了三百人,跟着他学了好几天了,听说马上就要出发去运粮了!”

“沈安和?‘雪马’?”钱仁义愣住了,脸上的惊喜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神情。

沈安和……又是这个沈安和!这个名字最近在他耳边出现的频率实在太高了。还没进军营就协助擒获北漠探子,进了军营不到一年,屡立功劳,前几日更是带人在北漠废弃营地里找到了粮食,暂解营里燃眉之急。如今,在这全军束手无策的关头,竟然又是他站了出来,想出了这等闻所未闻的奇策!

钱仁义的心情五味杂陈。他和赵三虽同出自将军府,但历来不和。赵三那些人是先夫人留下的老人,对先夫人忠心耿耿,连带着对如今的夫人也多有微词,尤其是先夫人所出的那位小公子失踪后,更是将不满摆在了脸上,认为夫人辜负了将军的信任没有照顾好小公子。可他钱仁义不同,他是得了林夫人的提拔和关照,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在他看来,世事难料,那位小公子失踪,怎能全怪到继母头上?人们不都说“继母难为”吗?夫人这些年来对将军的悉心照料,对镇北军后勤的暗中支持,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想出这力挽狂澜主意的,偏偏是赵三极力维护的“远房侄子”沈安和。一个如此沉稳、聪慧、屡创奇迹的少年……若他能为自己所用,若他背后站着的是夫人而非赵三,那该多好? 钱仁义心中不禁生出这样的惋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少年,崛起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让他这个军需官都感到了莫名的压力。

他挥挥手让亲兵退下,独自坐在帐中,沉默了许久。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平日那种精于算计的神态。‘罢了,无论如何,能运回粮草,解了眼前之困,总是好事。至于这沈安和……且看他这次能立下多大的功劳吧。夫人那边,也该让她知道军中出了这么个人物了。’

五日一早,天色未明,“雪马营”三百将士已在沈安和、赵三等人的带领下,集结于营门之外。每人脚下绑着滑雪板,身后或拖着小型拖橇,或准备好了协力牵引大型雪橇,虽然面容稚嫩者居多,但眼神中无不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和使命感。

沈擎川亲自前来送行,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沈安和身上停留一瞬,重重抱拳:“将士们!本将军,等你们凯旋!”

“必胜!必胜!必胜!”低沉的吼声在黎明的雪原上回荡。

随着赵三一声令下,三百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茫茫雪原,很快便化作一道道移动的黑点,消失在远方。

路途比想象中更加艰难。虽然两地相距不过十多里,虽有滑雪板之利,但深达数尺的积雪、隐蔽的沟壑、突如其来的风雪,无不考验着这支新生的队伍。沈安和与先锋组的成员时刻警惕,探明前路,避开危险区域。遇到陡峭的下坡,他们示范着如何控制速度;遇到需要攀爬的缓坡,他们则组织大家互相协助,甚至用绳索牵引大型雪橇。

饿了,啃几口冻得硬邦邦的干粮;渴了,抓一把干净的雪塞入口中。寒冷和疲惫如影随形,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掉队。沈安和与李福身先士卒,始终冲在最前面,他们的沉稳和坚韧感染着每一个人。

终于,在当天下午,远远地,一片依托山坳建立的简易营垒出现在视野中,那里就是囤积粮草的转运点了!

此刻,转运点内,负责看守的校尉和寥寥数十名士卒正围坐在火堆旁,愁眉不展。望着堆积如山的粮袋,再看看外面几乎要将营垒淹没的积雪,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着一块巨石。

“校尉,这雪再不停,咱们就算守着金山银山,也得饿死在这里啊!”一个年轻士卒忍不住说道。

那校尉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忽然,营垒望塔上的哨兵发出了惊疑的喊声:“有人!外面有人来了!好多……他们在、在雪上飞!”

“什么?”校尉猛地站起身,几步冲出屋子,攀上望台。只见远方的雪原上,数百个黑点正以惊人的速度向营垒靠近!他们不是走,不是在雪中跋涉,而是真的在雪面上滑行!动作流畅,速度奇快,如同贴着雪地飞翔的鹰隼!

“这……这是……”校尉和所有看到这一幕的转运点士卒都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那支队伍越来越近,看清了他们脚下奇怪的木板和身上镇北军的服饰,巨大的惊喜才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是咱们的人!是咱们的人来了!”

“天兵!这是天兵天将啊!”

营垒内瞬间沸腾了,所有人都涌了出来,看着这支仿佛从天而降的“雪马”奇兵,激动得热泪盈眶。

沈安和等人滑到营垒前,稳住身形。赵三上前,亮出令牌和沈擎川的手令。那转运点校尉激动得语无伦次:“赵、赵队正!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做到的?”

赵三拍了拍脚下的滑雪板,豪迈地笑道:“多亏了这小子想的办法!废话少说,赶紧交接粮草!弟兄们还等着米下锅呢!”

没有片刻休息,在转运点士卒无比配合甚至带着崇拜的目光中,“雪马营”的将士们立刻开始了紧张的装载工作。人力背负组将一袋袋粮食固定在小型拖橇上,或者用特制的背带捆扎在身上;大型雪橇组则将沉重的粮袋码放上橇车,用皮绳和木楔牢牢固定。

尽管归途负重,速度比来时慢了一些,但有了来时的经验和成功的鼓舞,队伍士气高昂。沈安和精心规划了路线,尽量选择平坦、顺风的地段,轮流派人在前破雪开路,减少后方队伍的阻力。

傍晚,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了整个镇北军大营——

“回来了!‘雪马营’回来了!”

“运回粮食了!好多粮食!”

营门大开,沈擎川率领众将亲自出迎。只见远方雪线上,出现了一支蜿蜒的队伍,他们脚踏“雪马”,身负粮袋,或牵引着满载的雪橇,虽然人人面带疲惫,风尘仆仆,但眼神明亮,身姿挺拔,如同凯旋的英雄!

当第一袋粮食被卸下,放入军营的粮仓时,整个军营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困扰全军多日的阴霾和焦虑,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

第一批粮食顺利入库!

然而,“雪马营”的任务还未结束。沈安和与赵三等人匆匆喝了几口热汤,稍事休整,便立刻带领卸完粮食的士卒,再次滑向转运点,进行第二批次、甚至第三批次的运输。

直到夜幕降临,实在无法保证夜间滑雪的安全,运输才暂告一段落。但仅仅这一日的往返,运回的粮食数量已远超所有人最乐观的估计,足以让全军支撑多日!

看着堆积起来的粮垛,看着那些虽然疲惫不堪却眼神熠熠发光的“雪马营”将士,沈擎川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他走到沈安和面前,看着儿子那布满汗渍和冰屑却异常坚定的脸庞,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样的!全军,为‘雪马营记首功!”

这一刻,沈安和的名字,与“雪马”一起,深深地烙印在了北境镇北军每一个将士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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