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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进入初冬,神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像样的雪。雪花不再零星,而是纷纷扬扬,一夜间便将朱门高墙、寻常巷陌都覆上了一层松软的白绒。寒气凛冽,却冻不住荣国府内蒸腾而起的热闹与喜气。原因无他,府里的老祖宗,史太君贾母的寿辰到了。

这并非整寿,但以贾府的地位和贾母的年纪,即便是寻常寿辰,也断无简省之理。何况,自元春才人选凤藻宫后,贾府声势看似更上一层楼,这等彰显家族荣耀、联络亲朋故旧的机会,更是要大操大办,方能显出国公府第的气派。

忠勇伯府自然也收到了烫金的大红请柬。何宇本心并不愿参与这等喧闹场合,他如今正处“荣养”期间,闭门谢客才是常态。但贾母毕竟是贾芸的姑祖母,于情于理,都无法推辞。再者,何宇也想亲眼看一看,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下的贾府,究竟是何光景。

赴宴前一日,贾芸便与何宇商议贺礼。何宇道:“不必过于出挑,亦不能失礼。按着公侯之家的常例,备一份厚重且实用的礼单即可,重在心意,不在奇巧。”贾芸会意,最终备下的寿礼,除了常规的金寿星、寿幡、上等绸缎、滋补药材外,何宇又添了一尊他特意请人寻来的天然灵芝盆景,寓意吉祥,又不显俗套。

寿辰正日,雪后初霁,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荣宁街上,车马轿辇络绎不绝,将积雪碾化成泥水。各府勋贵、官员、亲朋故旧,皆来道贺。府门前车水马龙,仆从如云,迎客唱喏之声不绝于耳,端的是宾客盈门,喧阗无比。

何宇与贾芸乘坐一辆青帷马车,低调地来到荣国府角门。他们有意避开了正门最拥挤的时辰。饶是如此,角门处亦停了不少车辆。何宇今日穿着伯爵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狐裘大氅,虽气度沉稳,但面色刻意保持了几分伤后初愈的苍白。贾芸则是一身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外罩雪白狐肷褶子大氅,端庄华贵又不失青春靓丽。

早有贾琏带着几个干练的仆人在此等候引接。见何宇下车,贾琏忙不迭地上前拱手,脸上堆满了热情却又难掩一丝疲惫的笑容:“哎哟,我的伯爷,您可算来了!老祖宗一早还念叨呢!快里面请,雪后路滑,仔细脚下。”他又忙向贾芸问好:“妹妹也来了,今日府里忙乱,若有招呼不周之处,千万海涵。”

何宇微微颔首:“琏二哥客气了。”贾芸亦含笑还礼:“二哥辛苦。”

进入府内,更是另一番天地。虽是天寒地冻,但府中处处张灯结彩,甬道两旁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洒上清水,防止结冰。抄手游廊上,每隔几步便摆着烧得红彤彤的大炭盆,暖气混合着脂粉香、酒肉香、以及名贵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严寒判若两个世界。

戏台早已搭好,就设在贾母院中的暖阁里,锣鼓笙箫之声隐隐传来,唱的是热闹吉庆的《麻姑献寿》。丫鬟仆妇们一个个穿红着绿,打扮得花枝招展,端着各色果品点心、酒水茶汤,穿梭不息,脸上都带着节日的笑容,只是那笑容背后,似乎也透着一丝连日操劳的倦意。

贾琏亲自将何宇夫妇引至贾母所在的正堂。堂内暖香袭人,济济一堂,皆是锦衣华服的诰命夫人、千金小姐和勋贵子弟。贾母身着大红缂丝“卍”字不断头纹样蟒袍,头戴镶宝抹额,正襟危坐在正中的罗汉榻上,接受着儿孙辈和宾客们的叩拜祝贺。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王熙凤、李纨、以及迎、探、惜三春并宝玉、宝钗、黛玉等皆在一旁伺候或陪坐。

见何宇与贾芸进来,满堂的喧闹略微静了一静,诸多目光瞬间聚焦过来。何宇北疆建功,封伯归来的事迹早已传遍京城,加之月前朝堂上那场风波,更使他成为焦点人物。尽管他如今“荣养”,但谁也不敢小觑这位年轻位高的军功伯爵。

何宇与贾芸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拜寿:“孙婿(孙女儿)何宇(贾芸),恭祝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贾母见到他们,尤其是看到贾芸气色极好、仪态万方,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连声道:“好,好,快起来,快起来!宇哥儿,你身上伤可大好了?这等天还劳你过来,真是难为你了。”话语中透着亲近与关切。

何宇恭敬回道:“劳老祖宗挂心,已无大碍,御医嘱咐静养即可。今日老祖宗大庆,孙婿理应前来叩贺。”

王熙凤在一旁凑趣笑道:“老祖宗,您看何伯爷和芸妹妹,真真是一对璧人!何伯爷是国之栋梁,芸妹妹又这般贤惠得体,可见老祖宗福泽深厚,连孙女儿、孙女婿都这般出众!”

这话捧得贾母更是心花怒放,又拉着贾芸的手问了些家常。王夫人、邢夫人等也纷纷附和,说了些场面上的客气话。薛姨妈看着何宇,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似有羡慕,又似有计量。宝钗端庄微笑,目光平静。黛玉则安静地坐在角落,偶尔抬眼瞥一下这边,便又迅速垂下眼帘,神色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宝玉原本有些心不在焉,见到何宇,倒是主动凑过来打了个招呼:“何世兄。”他对于何宇这等“禄蠹”本无太多好感,但何宇军功起家,与寻常科举官员不同,且身上有种沉静超然的气质,让宝玉觉得不那么“俗气”,加之何宇对贾芸甚好,宝玉爱屋及乌,倒也存着几分亲近。

何宇对宝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对这个“混世魔王”观感复杂,既怜其纯真,又叹其不谙世事。

行礼已毕,贾琏便引何宇至外厅男客处安置。这里多是贾赦、贾政、贾珍等陪着世交公侯、各部官员。见何宇到来,众人自然又是一番寒暄。贾赦身为长辈,又袭着爵位,态度略显矜持。贾政则是一贯的端方严肃,与何宇谈论了几句学问。忠靖侯史鼎、锦乡伯韩奇等与贾府交好的勋贵,对何宇倒是颇为热情,言语间多是对其北疆功绩的钦佩。何宇应对得体,不卑不亢,但大多时间只是静坐品茶,冷眼观察。

这外厅的宴席,自是山珍海味,水陆杂陈。戏台上锣鼓喧天,唱念做打,热闹非凡。然而,何宇却从这极致的繁华与喧嚣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注意到,尽管宴席规格极高,但某些细节处,似乎透着力不从心。譬如,使用的器皿虽仍是名窑精品,但款式略显陈旧,不似往年寿宴般频频见新。伺候的丫鬟小厮们虽训练有素,但人数似乎较记忆中去岁类似的盛宴要精简些,偶尔能瞥见一些婆子脚步匆忙,面露焦色,似在勉力支撑这般大场面。贾琏穿梭应酬,笑容满面,但那笑容底下,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虑,时不时就有管家模样的人凑到他耳边低语,他便眉头微蹙,借故离席片刻。

何宇心中暗叹,这或许就是“内囊尽上”的初步迹象了。元春封妃,带来的不仅是荣耀,更是巨大的经济压力。省亲别墅的修建已耗费巨资,如今维持这等排场,以及宫中必要的打点,恐怕早已让贾府本就不甚宽裕的财政捉襟见肘。王熙凤再如何精明强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甚至不惜冒险放贷、包讼来维持表面的风光。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何宇借口透气,稍稍离席,走到厅外的抄手游廊下。廊下炭盆暖意融融,与院中的清冷形成对比。他负手而立,望着庭院中皑皑白雪,耳中听着厅内传出的喧嚣鼓乐,心中一片澄澈,更觉这繁华宛如梦幻泡影。

正沉思间,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和压低的争执声。却是邢夫人和王熙凤婆媳二人,似乎刚从里面出来,并未注意到廊柱另一侧的何宇。

只听邢夫人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酸溜溜地说道:“……如今你管家,自然是威风得紧!可怜我们大房,倒像是后娘养的!今日这般大的场面,各处的用度、赏封,你倒是算计得清楚,可曾想过我们老爷那边?来往的宾客,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打点起来难道不要银子?你就不能从公中稍微挪移一些,体谅体谅?”

王熙凤的声音依旧带着笑,但那笑意底下是寸步不让的锋利:“哎哟,我的太太,您这可真是冤死我了!公中的账目,那是一笔一笔都有定例的,如今府里进项少,开销大,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今日这寿宴,已是尽了最大的力了,各处都是按旧例来的,再不敢超支分毫。老爷那边的用度,月初不是才支取过吗?若再有短了,或许……或许是老爷近来应酬多,花费大些也是有的。媳妇儿便是再有本事,也不能凭空变出银子来不是?”

邢夫人被噎了一下,语气更冷:“哼,旧例?我怎听说你前几儿才挪了二百两银子给你娘家兄弟王子胜打理生意?公中的银子,倒成了你王家的钱口袋了?”

王熙凤笑声更脆,却带着刺:“太太这话从何说起!那是我自个儿的体己钱,借与兄长应急,与公中毫不相干!若太太不信,大可去查账!但凡有一笔糊涂账,媳妇儿我甘愿受罚!只是如今这府里,上下下几百口子人盯着,若是查起账来,牵扯出些别的什么,大家脸上须不好看!”

这话暗藏机锋,隐隐有威胁之意。邢夫人似乎被拿住了什么短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悻悻道:“我不过白问一句,你倒有一车的话等着!罢了罢了,如今是你当家,自然是你说了算!”说罢,似乎是跺了跺脚,气呼呼地转身往另一边走了。

王熙凤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疲惫与阴鸷。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瞬间又恢复了那副神采飞扬、八面玲珑的模样,转身向厅内走去,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何宇在廊柱后,将这番短暂的争执听在耳中,心中了然。这贾府内部,长房与二房之间,婆媳之间,矛盾已然日渐表面化。邢夫人无能贪财,王熙凤揽权跋扈,彼此倾轧。而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利益的争夺,在于日渐窘迫的财政。王熙凤固然手段厉害,但在这种环境下,也只能是饮鸩止渴,用更冒险的方式维持,其结果必然是加速整个家族的崩溃。

他重新回到宴席上,再看这满堂的欢声笑语、锦绣富贵,只觉得那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隐藏着算计与焦虑。歌舞升平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汹涌。

寿宴一直持续到申时末(下午五点)方渐渐散席。宾客们陆续告辞,满地的狼藉自有下人们收拾。何宇与贾芸也向贾母等人辞行。贾母毕竟年高,折腾了一日,已露疲态,仍强打精神嘱咐他们常来走动。

回程的马车上,贾芸轻轻依偎着何宇,低声道:“今日瞧着,府里虽是热闹,可我总觉得……有些外强中干似的。凤丫头忙前忙后,脸都笑僵了,琏二哥也像是累得不轻。”

何宇揽住她,望着车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淡淡道:“盛极而衰,物之理也。今日之宴,不过是勉力维持的体面。芸儿,你瞧见了,这便是世家大族看似风光,实则内里已是千疮百孔的模样。我们需得引以为鉴。”

贾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何宇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些。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发出吱嘎的声响,载着两人,离开了那座依旧残留着喧嚣、却难掩颓靡之气的国公府,驶向属于他们自己的、虽然低调却踏实温暖的忠勇伯府。

何宇知道,贾府这艘看似华丽的巨舰,正在缓缓滑向深渊。而他,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或许在必要时会出手拉住一两个无辜的落水者,但这艘船本身的命运,已非一人之力所能挽回。他的目光,已投向更远的地方,那关乎国运、关乎未来的改革蓝图,正在他心中悄然勾勒。今日贾府寿宴,更坚定了他另辟蹊径、积蓄力量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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