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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的京城,寒意已然透骨。连着几日阴霾天后,难得放晴,天空是那种被北风刮过后特有的、高远而清澈的湛蓝,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却丝毫驱不散空气中凛冽的干冷。忠勇伯府庭院中,那些耐寒的松柏尚能保持一丝苍翠,但更多的花木早已枝叶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廊下的铜制风铃被风吹动,偶尔叮当作响,声音清越,却更添几分寂寥。

府门依旧紧闭,门前那对石狮子在清冷日光下显得格外肃穆,也格外冷清。自那日何宇决定“静养”以来,伯府便彻底谢绝了绝大多数访客,只偶尔有太医署的医官奉命前来请脉,或是极少数真正亲近之人(如冯紫英)递帖后,方能被周文正引着,悄无声息地从角门入内一叙。

府内,则是一派外松内紧的景象。下人们经过贾芸的再三敲打,言行举止愈发谨慎,走路都垫着脚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需要静养”的伯爷。各项用度也确实如贾芸所言,又减了三分,尤其是何宇的饮食和用药,虽依旧精细,却不再显山露水,力求看起来与一个寻常的、家境殷实的养病勋贵无二。

何宇本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内书房或后院的暖阁里。他并未真的虚度光阴,除了按照太医的嘱咐服药、做些舒缓的导引之术活动筋骨外,更多的时间,则是埋首于书海之中。他让周文正想方设法,搜集来了大量的邸报抄本、朝廷公开的文书、乃至一些野史笔记,结合自己前世所知的历史脉络,潜心研究这个帝国的方方面面——吏治、漕运、税赋、边备、乃至各地的物产民情。

书案上,摊开着一本他自己装订的手札,用的是最寻常的毛边纸,封面没有任何标识。里面用细密的行楷,记录着他的观察与思考,夹杂着一些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和缩写。他正在梳理近几年来各地上报的水旱灾害与朝廷赈济的情况,试图从中找出某些规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找出官僚系统应对灾害的惯常模式及其漏洞。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专注的侧影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将他握着毛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映照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又带着一丝急促的脚步声。何宇眉头微动,放下了笔。能不经通传直接来到内书房外的,只有周文正和贾芸身边的几个心腹丫鬟。

果然,门外响起了周文正压低的、带着明显忧虑的声音:“伯爷,老奴有要事禀报。”

“进来。”何宇将手札合上,用一本摊开的《资治通鉴》轻轻盖住。

周文正推门而入,反手又将门轻轻掩上。他今日穿了一件深灰色的棉袍,面色凝重,快步走到书案前,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急声道:“伯爷,外面……起风了。”

何宇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指了指旁边的绣墩:“坐下慢慢说。什么风?”

周文正略一躬身,并未就坐,而是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是都察院那边。今日早朝后,老奴按惯例去宫门外等候,想看看有无新的邸报或消息。结果……结果听到几个相熟的小太监私下议论,说今日有御史在朝会上……说话了。”

“哦?”何宇目光微凝,“说了什么?关于谁的?” 他心中已有了预感。

周文正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道:“起初说的似乎是京营兵卒滋扰百姓的事,但说着说着,就……就扯到了北疆。说……说有些刚从北疆回来的骄兵悍将,仗着军功,在京城也不守规矩,多有跋扈之举,甚至……甚至隐隐牵涉到咱们府上昔日的一些亲卫……”

何宇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准”!没有直接弹劾他何宇,而是从他曾经的部下入手,用的还是“风闻奏事”这种御史最常用的、也最难以彻底澄清的手段。这就像往一池看似平静的湖水里扔进一颗石子,涟漪虽小,却预示着更大的风浪可能就在后头。

“具体是何人?何事?可曾提及姓名?”何宇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周文正摇了摇头:“那小太监也听得不真切,只说那御史言辞闪烁,并未指名道姓,只说是‘听闻’,‘或有其事’。但……但话里话外,指向性颇明。而且,据说当时忠顺亲王并未出声驳斥,反而……反而顺着话头,说了几句‘将士有功亦当守法’、‘京师重地,纲纪为先’之类的套话。”

何宇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忠顺亲王……这条老狐狸,果然按捺不住了。他不出面直接攻击,而是利用言官投石问路,自己再在一旁看似公允地敲敲边鼓,既达到了目的,又留下了转圜余地,真是好算计!

“陛下是何反应?”何宇问到了最关键处。

周文正回忆了一下小太监的转述,道:“陛下当时……未置可否。只是听那御史说完,又听了忠顺亲王的话后,淡淡说了句‘朕知道了,着五城兵马司并顺天府严加管束京中治安,有功将士,亦当体恤’,便岔开了话题。”

夏景帝这个反应,颇为耐人寻味。“朕知道了”,是典型的帝王心术,不表态,不站队,只是表示信息已收到。“严加管束”是对御史所言事件的表面回应,而“有功将士,亦当体恤”则像是一种微妙的平衡,或许也暗含着一丝对何宇的维护,或者至少是不希望事情立刻闹大。

但这并不意味着危机解除。恰恰相反,这更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皇帝没有立刻斥责御史妄言,本身就说明了他对这类“风闻”并非全然不信,或者,他愿意借此机会敲打一下何宇,看看何宇的反应。

“除了都察院,可还听到其他风声?”何宇继续问道。

周文正脸上忧色更重:“老奴回来时,特意绕道走了几家与咱们府上有来往的勋贵府邸附近,虽未进门,但瞧见门房似乎都比往日‘忙碌’些,有些生面孔的车马……而且,老奴觉得,街面上一些巡街的兵丁,看咱们府门的眼神,似乎也……也多了些审视的意味。”

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宇心中冷笑。这风波一起,牛鬼蛇神便都开始冒头了。那些往日里攀附不及的勋贵,此刻恐怕都在观望,甚至可能暗中与忠顺王府通气。而五城兵马司的“加强巡视”,名为维护治安,实则未尝没有监视之意。

“伯爷,此事……不可不防啊!”周文正忧心忡忡地道,“虽未指名道姓,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若任由这般流言传播,恐对伯爷清誉有损!是否……是否需要老奴去寻那些昔日亲卫,严加约束?或者,找相熟的御史,也上折子辩白一番?”

何宇缓缓摇头,目光锐利如刀:“不。此刻我们若有何异动,反而是心虚的表现。约束旧部是必要的,但绝不能大张旗鼓,暗中叮嘱即可,让他们近期务必谨言慎行,无事尽量不要外出,更不可与人争执。至于寻御史辩白……”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正是对方希望看到的。一旦我们的人出面辩白,无论有理无理,这潭水就被搅浑了,反而坐实了‘确有争议’。届时,更多的污水便会泼上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在寒风中挺立的松柏,沉声道:“文正,你要记住,对付这种看似无形、却恶毒无比的‘微词’,最好的办法,不是急于辩解,而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以静制动?”周文正有些不解。

“对。”何宇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他们想看到的,是我何宇惊慌失措,是我四处活动,是我忍不住跳出来自辩。那样,就会落下‘恃功而骄’、‘干预言路’的口实。我偏不!我如今是个‘伤病缠身,静心休养’的病人,对外面这些风言风语,我‘一无所知’,也‘无力过问’。我越是平静,越是低调,那些捕风捉影的诋毁,便越显得苍白无力。”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况且,陛下那句‘有功将士,亦当体恤’,未尝不是一道护身符。在陛下没有明确表态之前,那些跳梁小丑,还不敢做得太过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病’着,病得越重越好,让所有人都觉得,我何宇已经是个无用的废人,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安全。”

周文正仔细品味着何宇的话,浑浊的老眼中渐渐露出恍然和钦佩之色:“伯爷深谋远虑,老奴明白了!老奴这就去安排,府内上下,定会守口如瓶,绝不会给外人任何嚼舌的由头。那些旧部,老奴也会设法悄悄递话,让他们安心待着。”

“嗯,去吧。一切如常,不必慌张。”何宇点了点头。

周文正躬身退下,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书房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何宇重新坐回书案后,却没有立刻继续之前的研究。他目光沉静地看着窗外,心中思绪翻涌。

这“言官微词”,虽只是小小波澜,却验证了他之前的判断——“盛极而危”绝非杞人忧天。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已经开始显现。这仅仅是个开始,后续必然还有更猛烈的攻势。忠顺亲王一党,绝不会满足于只是散播些流言。

他需要更周密的准备。那份以伤病为由请求辞去军职的奏疏,看来要加快起草了。这不仅是自保的策略,在眼下,或许也能成为对这次“微词”风波的一种间接回应——我都病得要交出权力了,你们还要如何?

同时,他也需要更广泛地了解信息。周文正虽然得力,但毕竟活动范围有限,接触到的多是底层内侍或仆役层面的消息。对于朝堂高层的动向、各派系之间微妙的关系变化,还需要更精准的情报来源。

他想起了那日紫光阁赐宴时,有几个武将出身的勋贵,如修国公侯孝康、锦乡伯等,对他似乎并无太大恶意,甚至隐隐有些同为军功出身者的认同感。是否可以通过冯紫英等人,与这些势力建立一些若即若离的联系?不需要结党,只需保持一个能够互通声气的渠道即可。

还有林如海……这位即将回京的巡盐御史,以其清流身份和皇帝的信重,或许能成为一个重要的信息渠道和潜在的盟友。只是,如何与林如海接触,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不能显得过于刻意。

千头万绪,都需要在“静养”的掩护下,悄然进行。

傍晚时分,贾芸端着药膳进来时,敏锐地察觉到丈夫眉宇间那一丝难以化开的凝重。她轻轻将托盘放下,走到何宇身后,伸出纤纤玉指,为他轻轻按摩着太阳穴,柔声问道:“爷,可是……外面有不好的消息?”

何宇没有隐瞒,将周文正听来的消息简单告诉了贾芸。

贾芸听完,按摩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轻柔的力度,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坚定:“妾身知道了。府内之事,爷放心。外间的风言风语,妾身只当是穿堂风,过了便过了。”

何宇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看着她清澈而镇定的眼眸,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和愧疚:“芸儿,跟着我,让你受累了。这才安生几天,便又是是非非。”

贾芸微微一笑,笑容温婉而有力:“爷说的哪里话。夫妻本是一体,荣辱与共。这些风浪,比起爷在战场上刀光剑影,又算得了什么?妾身不怕是非,只怕爷心里憋着,不跟妾身说。”

她顿了顿,低声道:“既然爷决定以静制动,那咱们就好好‘病’着。明日,妾身便吩咐下去,就说爷这几日思虑过度,旧伤有些反复,需要更静养,连冯大爷他们的帖子,也暂且婉拒了吧。”

何宇赞赏地看着妻子,她的机敏和默契,总是能给他最大的支持。“好,就依芸儿所言。”

是夜,忠勇伯府内的灯火比往常熄得更早一些,府内一片静谧,仿佛真的沉浸在主人需要绝对安静的养病氛围中。然而,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宁静之下,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却如同暗流般悄然涌动。京城的风,已经吹起了涟漪,而这涟漪最终会演变成多大的风浪,尚未可知。但何宇知道,他必须像磐石一样,牢牢守住这“静养”的阵地,等待时机,也等待对手的下一步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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