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虽然寒风依旧如刀，卷着雪沫子四处抽打，但那种仿佛要吞噬天地的狂怒已然减弱，雪片变得稀疏，不再是密不透风的白色帷幕。天地间那令人窒息的混沌逐渐沉淀，远山的轮廓和近处林木的枝杈，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露出模糊而狰狞的影子。
何宇率领的“敢死营”，便是在这天色将明未明、风雪渐歇的关头，如同受伤的狼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老漠头所指示的那条位于目标山谷侧后方的、极其隐蔽的支谷。这条支谷入口狭窄，被几块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岩石和一片枯死的灌木丛巧妙遮挡，若非老漠头这等对地形了如指掌的老猎户，绝难发现。
一进入谷口，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间的风声顿时被陡峭的谷壁削弱了大半，变得沉闷而遥远。谷内空间不大，但足以容纳这数百人马藏身。地面崎岖不平，布满了乱石和倒伏的枯树，同样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形成天然的掩护。最重要的是，这里背风，相比外面那种能冻裂骨头的酷寒，此处的温度虽然依旧极低，却多少给了这些濒临极限的士卒一丝喘息之机。
“下马！原地活动手脚，不可喧哗！斥候队立刻前出，占据谷口两侧制高点，隐蔽警戒！其余人，检查装备，清点人数，救治伤患！”何宇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分辨，但命令却清晰而迅速地通过手势和军官们的低声传递，贯彻下去。连续多日在地狱边缘挣扎，这支队伍已经磨练出了惊人的默契和执行力。
没有人欢呼，甚至没有人露出明显的放松表情。活下来的喜悦，早已被极度的疲惫、饥饿和深入虎穴的紧张所取代。士卒们沉默地执行着命令，动作因寒冷和劳累而显得僵硬迟缓。他们艰难地从马背上滚落，或者说是摔落下来，双脚陷入深雪，许多人几乎站立不稳，需要依靠着马鞍或同伴的搀扶才能勉强活动那几乎失去知觉的腿脚。战马同样到了极限，浑身挂满冰霜，瘦骨嶙峋，疲惫地垂着头，连喷出的白气都显得有气无力。
何宇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亲自巡视。他看到有士卒在努力搓揉同伴冻得青紫的面颊和耳朵，有人脱下结冰的靴子，露出肿胀发黑、甚至开始溃烂的脚趾，用雪小心翼翼地擦拭——这是防止冻伤恶化的土法，虽然痛苦，却是唯一的选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伤口溃烂的臭味，混合着汗液、马匹和冰雪的气息，形成一种战争与生存交织的独特味道。
“将军，清点完毕……”牛大力踉跄着走过来，他巨大的身躯此刻也显得有些佝偂，脸上满是冻疮和疲惫，“能走到这里的，算上轻伤员，共四百七十三人。战马……还能站着的，不到三百匹。有二十七个兄弟，没能撑过最后这段路……”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悲恸。那些倒下的，有的是因为伤重，有的是因为体力彻底耗尽，在这最后的二十里路上，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冰冷的雪原，连掩埋都成为奢望。
何宇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如同被砂纸摩擦般疼痛。五百敢死之士，未接敌，已损近一成。他睁开眼，目光扫过谷中这些挣扎求生的身影，每一个都是历经血火淬炼的宝贵种子。“知道了。让弟兄们抓紧时间休息。把最后那点马肉集中起来，分给伤势最重、体力最差的兄弟。告诉所有人，我们到了，但真正的生死考验，还在后面。”
他走到谷地中央一块稍高的岩石上，极目向山谷出口的方向望去。风雪减弱后，视野开阔了许多。透过稀疏的雪幕和逐渐亮起的天光，可以清晰地看到，就在数里之外，那片更为宽阔的主山谷中，赫然矗立着一片连绵的营帐！
那便是努尔哈赤的后方大营。
营盘的规模远超何宇之前的想象。只见无数的帐篷如同灰白色的蘑菇群，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大半个山谷，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营寨外围设有简陋的木栅栏和壕沟，隐约可见巡逻骑兵小队的身影在营寨边缘游弋。尽管是在相对安全的后方，又是如此恶劣的天气，但后金大营依旧保持着基本的军事戒备。几处高大的望楼矗立在营中关键位置，上面似乎有哨兵的身影在活动。而在营盘的最核心处，隐约可见一片区域帐篷更为密集、规整，其中似乎簇拥着一顶规模远超寻常、即使在晦暗天光下也显得颇为醒目的金色大帐——那定然是努尔哈赤的御帐所在！
“终于……找到了……”何宇心中默念，一股混合着激动、紧张和巨大压力的情绪涌上心头。目标近在咫尺，但如何将这根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巨龙的心脏？
他仔细观察着。由于暴风雪刚过，整个后金大营显得颇为安静，活动的人影稀少。大部分敌军显然还缩在帐篷里躲避严寒。巡逻队的频率似乎也不高，行动看起来有些迟缓。这是一个好迹象，说明恶劣天气确实严重影响了敌军的士气和警戒水平。
但何宇不敢有丝毫大意。他深知，越是接近成功，越要谨慎。努尔哈赤的亲卫营，那些白甲巴牙喇，绝非易与之辈。任何微小的疏忽，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全军覆没。
“老漠头，牛大力，各队队长，过来！”何宇低声下令。
很快，几名核心人员聚集到何宇身边。每个人都面色凝重，望着数里外那片庞大的敌营，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我们到了。”何宇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但眼下不是动手的时候。白天目标太大，我们这点人，一旦暴露，瞬间就会被吞没。”
“将军说的是。”一名队长接口道，“弟兄们和马匹都到了极限，急需休整。而且，我们对敌营内部的布防、巡逻规律、尤其是御帐周边的具体情况，所知太少。贸然动手，是送死。”
何宇点头，目光投向老漠头：“老漠，你对这一带熟，以你看，我们这藏身之处是否安全？敌军日常巡逻，会不会靠近这里？”
老漠头眯着昏花的老眼，仔细打量着四周地形，又探头向谷外观察了片刻，肯定地说：“将军放心，这条支谷是个死胡同，入口隐蔽，里面除了石头就是烂木头，没水没草，平时鬼都不来。鞑子的巡逻队，一般只沿着主谷和几个山口转悠，绝不会摸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只要咱们不生火，不弄出大动静，藏到天黑没问题。”
“好！”何宇心下稍安，继续部署，“我们不能干等。需要立刻摸清敌营的详细情况。”他看向斥候队队长和几名最机敏灵活的夜不收出身的老兵，“挑选十个最精干、身手最好的弟兄，两人一组，立刻出发，从不同方向，尽可能抵近侦察敌营。重点是：营寨栅栏的坚固程度，有无缺口或易于攀爬处；巡逻队的人数、装备、换防时间和路线；哨塔的位置和视野；营内道路走向；最重要的是，确认那顶金帐的位置，以及其周边的守卫情况、有无明显的防御工事。记住，你们的任务是眼睛，不是刀子！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与敌接触，哪怕看到落单的敌军，也不许动手！我要在午时之前，看到你们带回尽可能详细的情报！”
“得令！”斥候队长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立刻领命而去，悄无声息地挑选人手，准备装备。
“其余人，”何宇看向牛大力和其他队长，“抓紧这最后的时间休整！第一，救治伤兵，尽可能处理冻伤，保住战斗力。第二，检查所有武器装备，弓弦是否受潮，刀剑是否锋利，火铳和火药是否完好，特别是纵火用的火油、火药包，务必确保万无一失！第三，轮流休息，保持体力。把最后那点马肉分下去，让大家肚子里有点热乎气。告诉弟兄们，我们可能只有这一次休息的机会，养精蓄锐，准备今晚决战！”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谷中再次陷入一种压抑的忙碌之中。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摩擦的轻微声响，包扎伤口时压抑的闷哼，以及咀嚼冰冷马肉时牙齿与肉干较劲的声音。疲惫到极点的士卒，安排好值守顺序后，便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地挤在背风的岩石下或枯树后，裹紧仅存的皮袄和毛毯，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睡。他们太需要休息了，哪怕只有一个时辰，也足以恢复些许体力。
何宇没有休息。他带着牛大力和老漠头，亲自巡视了整个临时营地，检查岗哨的位置是否隐蔽，查看伤员的情况，不时低声鼓励几句。他看到有的士卒在睡梦中依然紧握着刀柄，有的因为冻伤疼痛而眉头紧锁，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这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后特有的状态，他们信任带领他们创造奇迹的将军，也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了接下来的行动。
巡视完毕，何宇选择了一处既能观察谷内情况，又能透过岩石缝隙隐约望见远处敌营的地方坐下。他拿出水囊，里面早已冻成冰坨，只能砸开一点，含在嘴里慢慢融化。就着这点冰水，他艰难地咽下分到自己名下的一小块冰冷坚韧的马肉。胃里传来一丝微弱的热量，但远远无法驱散彻骨的寒意。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天光逐渐放亮，但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头，似乎预示着可能还有风雪。远处的后金大营，也开始有了更多活动的迹象。炊烟袅袅升起（显然对方敢于生火造饭，说明其认为此地足够安全），有零星的骑兵小队出营，可能是执行巡逻或通讯任务。营寨内的活动也多了起来，但整体看来，依旧透着一股大战过后、又逢严寒的懒散气息。
午时前后，派出的斥候小组陆续返回。他们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谷中，个个冻得脸色发青，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回了宝贵的情报。
“……将军，我们摸到了东侧栅栏附近，那里的壕沟冻硬了，但不算深。栅栏有些地方木头已经腐朽，用力应该可以弄开缺口……”
“……西面巡逻队大约半个时辰一队，每队十人，主要是轻甲骑兵，这种天气，他们也不愿在外面多待，巡逻得很敷衍……”
“……望楼上的哨兵大部分时间缩在挡风板后面，偶尔才探头看一眼……”
“……营内道路泥泞不堪（雪融化又冻结），不利于骑兵快速机动。金帐位于营盘偏北位置，周围有一圈明显的空地，帐篷比其他地方密集，守卫很多，都是白甲精锐，看起来精神头很足，不好惹。金帐旁边还有几个较大的帐篷，可能是侍卫居住或者存放重要物资的地方……”
信息不断汇总到何宇这里。他一边听，一边在地上用树枝画出简易的示意图，将关键信息标注上去。敌营的虚实，逐渐在他脑中清晰起来。
优势在于：敌军戒备相对松懈，地形天气利于隐蔽接敌和纵火制造混乱，营内道路状况不佳限制敌军增援速度。
劣势在于：敌我兵力悬殊巨大，御帐守卫森严，皆是精锐。一旦被纠缠住，便是死路。
综合分析后，何宇的战术思路越发明确：必须利用夜暗和可能再次降临的恶劣天气（看这天气，晚上很可能还有风雪）作为掩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插心脏！核心是“快、准、狠”！快在接敌和突破，准在找到并攻击核心目标，狠在一击必杀，绝不恋战！
他将几名队长再次召集起来，围在地上画出的示意图旁。
“都清楚了？”何宇目光扫过众人，见大家都凝重点头，便开始部署具体行动计划。
“今夜子时，正是人最困顿、警惕性最低的时候。如果届时风雪加大，便是天助我也！”
“我们的行动，分三步走。”
“第一步，渗透与制造混乱。挑选五十名最灵活、最擅长攀爬和潜行的弟兄，由张三娃（斥候队长）率领，提前出发，利用夜色和风声掩护，从东侧栅栏薄弱处潜入。你们的任务不是杀敌，而是在预定时间，同时在营盘多个边缘区域纵火！火势越大越好，目标是粮草垛、马厩、普通士卒营帐！放火之后，立刻向两侧撤退，制造更大的动静和恐慌，吸引敌军注意力，让其不知我军虚实和主攻方向！”
“第二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中心开花。主力部队，由我亲自率领，在纵火发起的同时，从敌人注意力被吸引的相反方向（比如西侧），快速突破栅栏，直扑努尔哈赤的金帐！不要理会沿途小股敌人，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牛大力，你带一队力气最大的弟兄，负责用巨斧或火药包，在最短时间内给我在金帐周围的障碍上开出通路！”
“第三步，斩首与撤离。一旦接敌，不要犹豫，全力猛攻！我率选锋直取努尔哈赤！得手之后，以号炮为信，全体向东南方向突围！那里地势相对复杂，利于我们摆脱追兵。记住，我们的目标是努尔哈赤的首级！只要成功，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是胜利！撤离途中，各队交替掩护，绝不可抛弃重伤战友！”
何宇的部署清晰果断，将奇袭的精髓发挥到极致。众人听得心潮澎湃，又感到巨大的压力。
“都明白自己的任务了吗？”
“明白！”
“好，下去准备，让弟兄们好好休息，饱餐一顿……把最后那点粮食都分下去！今夜子时，便是我们扬名立万，亦或马革裹尸之时！”
命令下达，整个潜伏的谷地仿佛一头即将苏醒的猛兽，虽然表面依旧沉寂，但内部却涌动着决死的战意和磅礴的力量。士卒们默默检查着刀剑，将箭矢一支支擦拭摆放整齐，给火铳装填好弹药，将纵火用的火油瓶、火药包小心绑缚在身上。每一张疲惫的脸上，都写满了坚毅和决然。
何宇再次望向远处那顶在阴沉天光下若隐若现的金色帐顶，目光冰冷如铁。
努尔哈赤，你的死期，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