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夜，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深沉。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在营房的土墙外盘旋呼啸，不时有沙粒被卷起，噼啪地打在窗纸上，声音细碎而持久。营房内，一盏昏暗的油灯在墙角摇曳，豆大的火苗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阴影投在低矮的顶棚和一张张疲惫沉睡的脸上。鼾声、磨牙声、含糊的梦呓，以及角落里压抑的咳嗽声，交织成一片浑浊的睡眠交响。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汗臭、脚臭、霉味，还有劣质烟草燃烧后残留的呛人气息。
何宇躺在坚硬的通铺上，盖着那床薄而硬的棉被，却毫无睡意。白日的操练带来的肌肉酸痛尚未消散，但更让他清醒的，是脑海中不断盘旋的思绪。他悄悄侧过身，借着从窗纸破洞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打量着这间拥挤、污浊的营房。这就是大明帝国北疆防线的基石，而这些麻木、疲惫、被贫苦和粗粝生活磨去了棱角的汉子，就是拱卫国门的战士。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有同情，有忧虑，更有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他轻轻坐起身，动作尽量不惊动旁人。披上那件冰冷的号衣，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隙，闪身而出。门外，月华如水，洒在空旷的校场上，将地面照得一片清冷银白。与营房内的污浊闷热相比，外面的寒冷反而让人精神一振。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肺腑为之一清。他没有走远，只是靠在营房背风的土墙边，望着天际那轮孤寂的寒月，思绪飘向了遥远的京城，飘向了那个此刻不知是否安睡的人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贴身藏着的玉佩，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带来一丝遥远的慰藉。
就在这时，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呻吟声，夹杂着痛苦的抽气声，从营房另一侧的阴影里传来。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难以忍受的痛楚。
何宇眉头一皱，循声望去。借着月光，他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蜷缩在墙角，双手死死地按着腹部，身体不住地颤抖，正是同屋的新兵牛大力。白日里，这个山东汉子还显得颇为壮实，此刻却像一只煮熟的虾米，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何宇没有犹豫，立刻快步走了过去。“牛兄弟，你怎么了？”他蹲下身，低声问道。
牛大力猛地抬起头，见是何宇，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窘迫，他咬着牙，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因为腹部的剧痛而扭曲变形：“没……没事……何、何兄弟……吵到你了……俺、俺这老毛病……忍忍就过去了……”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让他几乎蜷缩成一团，发出更加痛苦的闷哼。
何宇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湿腻，这是严重脱水的迹象。再看他的症状：腹痛如绞、冷汗淋漓、面色苍白……他心中立刻有了判断。这多半是急性肠胃炎，很可能是因为白日里饮用了不洁的生水，或者吃了不干净的食物所致。在缺医少药、卫生条件极差的军营里，这种病看似寻常，但若得不到及时处理，引发严重脱水或并发症，足以要了一个壮汉的性命。
“是绞肠痧（古代对急性腹痛的统称，常指急性肠胃炎），不能再忍了。”何宇语气严肃，不容置疑，“你等着，我去弄点热水和草药来。”
牛大力还想推辞，但剧痛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感激又无助地看着何宇。
何宇起身，先是快步回到营房，从自己有限的行李中找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根据野外生存知识准备的一些常用草药粉末，有消炎、止泻、温中的简单功效。然后，他猫着腰，避开巡夜士兵的视线，熟门熟路地摸向营区角落的炊事班所在。那里通常彻夜留有值夜的火工，灶膛里也会有埋着的余火保温。
果然，炊事班的棚子里还有个老火工在打盹。何宇塞给他一小块偷偷留下的干粮（军中严禁私藏食物，但他早有准备），低声说明情况，请求通融烧点热水。老火工见是救人，又得了好处，便含糊地应了，指了指灶上温着的一铜壶热水。
何宇道了谢，赶紧倒了一大碗热水，又找来个破碗，将带来的草药粉末兑入少许，搅匀。他端着热水和药碗，迅速返回牛大力身边。
“来，先慢慢喝点热水暖暖肚子，再把这点药喝了。”何宇扶起几乎虚脱的牛大力，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服药。随后，他让牛大力平躺下来，回忆着现代急救知识中缓解急性腹痛的穴位按压法，找准他手腕的内关穴、腿部的足三里穴，用适中的力道反复按压、揉动。
起初，牛大力还因剧痛而肌肉紧绷，但随着何宇持续而有节奏的按压，一股酸胀温热的感觉从穴位传来，似乎真的将那绞拧般的疼痛驱散了几分。他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
“何……何兄弟……你、你还会这个？”牛大力虚弱地问道，眼中充满了惊奇和感激。
“略懂一点皮毛。”何宇没有多解释，只是专注地继续按压，“感觉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真是神了……”牛大力长长舒了口气，虽然腹部仍有不适，但那要命的剧痛确实缓解了大半。他望着何宇在月光下沉静而专注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在这冷漠艰苦的军营里，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显得尤为珍贵。
“可能是喝了生水，或者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何宇一边继续按摩，一边低声告诫，“以后务必注意，水要烧开了喝，饭食……尽量挑看起来干净的吃。”他知道这很难完全做到，但提醒总比不提好。
“唉……”牛大力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奈和愤懑，“俺也知道……可有时候训练回来，渴得嗓子冒烟，哪还顾得上烧水？那井水又凉又浑……至于饭食，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还敢挑三拣四？听说……听说上头克扣得厉害，落到咱们碗里的，能有多少油水？”
借着这个机会，牛大力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断断续续地向何宇倾诉。他来自山东一个贫苦农家，为了免去家里的赋税和几两安家银，才被迫来这苦寒之地当兵。他说起家乡的贫瘠，说起长官的粗暴打骂，说起老兵油子的欺压勒索，说起军饷时常被拖欠克扣，发到手里往往只剩些零头，连双像样的鞋都买不起。他憨直的脸上，写满了底层士卒的辛酸与无奈。
“俺不怕打仗，不怕死，”牛大力瓮声瓮气地说，“就怕死得不明不白，死了家里也落不到几个抚恤银……”
何宇默默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牛大力的遭遇，正是这个时代千千万万普通士兵的缩影。他们用生命守卫边疆，却连最基本的生存尊严都难以保障。腐败的官僚体系、落后的后勤保障、僵化的管理体制，正在一点点侵蚀着这支军队的根基。
“会好起来的。”何宇拍了拍牛大力的肩膀，语气坚定，既是对牛大力的安慰，也是对自己的鞭策，“只要我们自己争气，练好本事，总有机会改变现状。”
牛大力看着何宇，虽然觉得这话有些遥远，但何宇沉稳的气质和方才展现出的本事，让他莫名地产生了一丝信服。“何兄弟，你跟俺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你是有本事的人。以后……以后俺牛大力就跟着你干了！”
何宇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淡淡一笑：“先养好身体。日子还长着。”
又过了一会儿，确认牛大力的腹痛基本平息，只是有些虚弱后，何宇才扶着他悄悄回到营房，安置他睡下。整个过程中，同屋的其他人大多沉睡不醒，只有一两个被轻微动静惊醒的，朦胧地看了一眼，见没什么大事，又翻身睡去。在这艰苦的环境里，人与人之间的关怀显得格外奢侈，也格外脆弱。
何宇重新躺回自己的铺位，却再无睡意。牛大力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军营中种种不堪的细节，如同拼图一般，在他脑海中逐渐构成一幅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忧心的图景。他意识到，想要在这北疆立足，乃至有所作为，单凭个人的勇武或智谋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同伴，需要了解底层的情报，需要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可靠的根基。而今晚对牛大力的援手，或许就是一个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开始。
窗外，风声依旧，月已西斜。何宇闭上眼睛，不再去想京华的繁华与温柔，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到如何在这铁与血的边关，踏出坚实第一步的谋划之中。长夜漫漫，砺剑之路，正悄然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