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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后。

帝国第七舰队,上将办公室。

巨大的弧形观景窗外,是缓缓旋转的墨蓝色星云。

室内光线却明亮而柔和,与窗外永恒的冷寂形成鲜明对比。

“……清剿任务已基本完成,残余星盗约三十七名,均已押送至最近的军事监狱,缴获的物资和舰船正在清点名录。”

埃菲斯站在办公桌前,身姿笔挺,昔日脸庞褪去青涩,唯有在看向厄缪斯时,眼底深处那份不变的崇敬与依赖才会悄然流露。

他快速汇报着,声音沉稳,只是目光在掠过房间一角时,仍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闪烁,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办公桌后,厄缪斯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上将制服,银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冷峻的侧脸线条。

他垂眸看着光屏上的报告,深蓝色的眼眸沉静如冰封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

“效率尚可。”

他淡淡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

“后续报告在标准周期内提交军部备案。”

“是,上将。”

埃菲斯应道,却没有立刻离开。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度飘向了办公室靠窗的那片区域。

那里,摆放着一张异常宽大舒适的沙发,与整个冷硬军事风格格格不入。

沙发上,一个身影静静地靠坐着。

黑发柔顺,面容俊美得近乎失真,每一处线条都仿佛经过最精心的雕琢。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曾经嚣张跋扈的墨绿色眼眸。

剪裁合体的便服,姿态放松的靠在沙发上 微垂着脑袋,仿佛只是在一场酣畅的沉睡中,被这满室的阳光温柔地拥抱。

那是谢逸燃。

或者说,是谢逸燃的“躯壳”。

六年前,被厄缪斯·兰斯洛特在雪原里挖了三天才挖出来的躯壳。

没有人知道厄缪斯用了什么方法,能让一具被确认生命体征完全消失的躯体,在六年的时光里保持着如此栩栩如生的状态。

没有腐败,没有僵直,甚至肌肤依旧保持着近乎柔软的弹性,只是再无呼吸与心跳。

他就那样静静坐在那里,沐浴着厄缪斯办公室永远最充足的阳光,像一个精致却空洞的标本。

埃菲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这间办公室里看到这具“尸体”时的惊骇与不适。

他甚至一度无法理解,上将为何要将一具亡骸如此安置在身边,这近乎偏执成了一种疯魔。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习惯了。

“阁下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

埃菲斯鬼使神差地低声说了一句,说完便有些后悔,这好像不是一个下属该说的话。

厄缪斯闻言,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沙发的方向。

刹那间,那双冰封般的深蓝色眼眸里,仿佛有坚冰悄然融化,漾开一丝浅淡的微光。

他注视着阳光下的身影,冷硬的唇角似乎都柔和了些许弧度。

“嗯,”

厄缪斯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那份宁静。

“阳光很暖。”

埃菲斯不再多言,默默敬礼后,转身退出了办公室。

合金门无声滑闭,办公室便内重归寂静,只有恒温系统运作的气流声微微作响。

他放下手中的电子笔,从宽大的办公桌后站起身,缓步走向窗边那片被阳光眷顾的区域。

厄缪斯在沙发前站定,垂眸,长久地凝视着那张沉睡的容颜。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谢逸燃的脸上,为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长睫根根分明,在眼睑下投下乖巧的阴影。

仿佛下一秒就会颤动醒来,用那双墨绿色的眸子不耐烦地瞪他,抱怨他因为处理公务,冷落了自己太久。

厄缪斯缓缓蹲下身,单膝触地,与沙发上的雄虫平视,嘴角莫名勾着不常见的浅笑。

这个角度,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回到那片吞噬了一切希望与温度的雪原。

六年前的医疗舰里。

厄缪斯躺在医疗床上,昏沉的意识深处,是永无止境的噩梦。

克里夫贪婪的视线,斯卡蒂罗扭曲的笑脸,有针尖刺入骨髓,有手术刀开膛破肚。

然后,是谢逸燃。

他来了,身影模糊又清晰,声音遥远又近在耳畔。

【“别怕。”】

【“我来了。”】

【“对不起……来晚了……”】

【“我们回家。”】

滚烫的液体滴落在他的颈侧,是那只嚣张雄虫的眼泪。

最后,是漫天风雪,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私兵,是谢逸燃贴在他额角,那声几乎被风雪吞没的、气若游丝的——

【“过了今天,你就自由了。”】

自由?

不——!

冰凉的液体输进血管时。

厄缪斯猛地弹开眼皮,深蓝色的瞳孔在瞬间收缩至针尖大小,涣散的焦距里充斥着尚未褪尽的惊恐与绝望。

“呃啊——!”

一声嘶哑的抽气声从他喉咙里挤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弓起,又被医疗束缚带死死勒回床面。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眼前是医疗舱惨白的光源,与记忆中实验室的景象诡异地重叠。

“兰斯洛特少将!请冷静!”

模糊的惊呼声传来,穿着白色制服的医疗官按住他试图挣扎的手臂。

“您安全了!这里是帝国的医疗运输舰!您已经安全了!”

安全?

厄缪斯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深蓝色的眼眸疯狂扫视四周。

金属墙壁,医疗仪器,穿着帝国军服的身影……

不是那个地狱般的实验室。

斯卡蒂罗……克里夫……都不在。

那谢逸燃呢?!

谢逸燃在哪里?!

他猛地转头,动作快得几乎扭伤脖颈,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

没有。

医疗舱内除了他和医疗官,只有另外几张空荡荡的病床。

什么都没有。

“……谢逸燃?”

他开口,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医疗官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与怜悯,避开了他的视线。

“少将,您刚刚苏醒,身体还很虚弱,需要静养……”

“他在哪?!”

厄缪斯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

他被医疗束缚带勒住,只能死死抓住医疗官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深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里面是摇摇欲坠的希冀。

医疗官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低声道。

“阁下他……三皇子殿下带领的救援队抵达时,只找到了您……谢逸燃阁下他……英勇殉难了。”

殉……难?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耳膜上,烫穿了他的理智。

“什么?你在说什么?”

“他在哪里?!”

厄缪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开始剧烈挣扎,刚刚缝合的伤口因他的动作而崩裂,洇出鲜红的血迹。

“你在说什么?告诉我!他在哪里?!”

医疗官被他眼中骇人的绝望与疯狂震慑,下意识后退一步。

“阁下……阁下的遗体……由三皇子殿下安排,暂时……”

“你胡说,在哪里?!”

最终,他从混乱的信息和旁虫闪烁的言辞中,拼凑出了那个坐标。

那颗永远荒芜,永远被冰雪覆盖的流放星球。

奥古斯特没有带回谢逸燃。

帝国需要的是一位死得其所,可供追悼的英雄符号,而不是一具需要解释其惨状,还可能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和质疑的残破遗体。

在帝国高层看来,让英雄长眠于他“战死”的雪原,或许更符合悲壮的叙事。

那一晚,伤势未愈的厄缪斯,抢了一艘小型侦察舰,强行突破医疗中心的封锁,朝着那颗星球极速跃迁。

他甚至没有穿戴足够的御寒装备,仅凭着胸腔里那股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的执念,一头扎进了那片埋葬了他所有希望的冰雪地狱。

可眼前的景象,比最深的噩梦还要可怖。

风雪早已停歇,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

曾经激烈的战场痕迹已被新雪覆盖大半,只有一些扭曲的金属残骸和深色的冻土,零星裸露在无垠的苍白上。

他几乎是凭着直觉,连滚带爬地扑向记忆中的那个位置。

然后,他看到了。

那座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的雪冢。

在厚重的雪里,在冰冷刺骨的寒风里,一个模糊到几乎被完全覆盖的轮廓,半举着手臂,似是在死死守卫什么东西。

厄缪斯的呼吸停滞了。

他踉跄着扑过去,双手疯狂地扒开冰冷的积雪。

指尖很快被冻得麻木,被坚硬的冰碴划破,鲜血淋漓,但他毫无所觉。

他只是一下、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挖掘着。

当谢逸燃那张覆盖着冰霜与暗红血污的脸终于显露出来时,当那具残破不堪、左臂空空荡荡、几乎冻僵的躯体彻底暴露在眼前时……

厄缪斯听见了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

那么响亮,那么彻底。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只是动作猛地顿住,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然后,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环抱住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

好冷。

冷得刺骨,冷得让他心脏痉挛。

他把脸埋进谢逸燃颈窝那片冻结的血污与冰雪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却只感受到一片死寂的冰凉。

“……谢逸燃?”

他低声唤他,当着无尽的茫然与无措,像是一下子失了智,辨不清眼前的是噩梦还是地狱。

声音破碎在寒冷的空气里,得不到任何回应。

“谢逸燃……”

“谢逸燃……谢逸燃……谢逸燃……”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像痴傻了一般,只是紧紧抱着,仿佛要将自己微弱的体温和残存的生命力渡过去。

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与寒冷中,时间失去了意义。

也许是三日,也许更久,没有虫知道他是怎么把谢逸燃带回来的,也没有虫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没有选择殉情。

只知道回到帝国时,他的脸颊紧贴着雄虫冰冷的脸颊,深蓝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虚空,没有泪,也没有光,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有虫试图上前,想要接过他怀中的遗体。

“滚开。”

厄缪斯的声音嘶哑,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般的凶狠与警告。

他抱得更紧,手里还握着不知从哪捡回来的断臂,活像野狗护食没了理智。

没有谁能再从他怀里带走谢逸燃。

谁也不可以。

后来的事情,在帝国上层几乎成了一个公开的、却又讳莫如深的传闻。

厄缪斯·兰斯洛特,拖着未愈的重伤,抱着谢逸燃冰封的遗体,回到了主星。

他拒绝了一切医疗干预,拒绝将谢逸燃的遗体交由帝国进行英雄式的火化或保存。

他就那样抱着,守在暂时安排的居所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没日没夜的抱在怀里,一口咬定谢逸燃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直到军事法庭对德雷克家族及其党羽进行公开审判的那一天。

庄严的法庭上,旁听席座无虚席,媒体镜头闪烁。

当厄缪斯·兰斯洛特作为关键证虫出庭时,全场哗然。

他依旧穿着那身染血破损、未曾更换的军服,形容憔悴,眼窝深陷。

而最让虫震惊的是——他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具黑发雄虫的遗体。

面容整洁安详,不知是用什么方法化去了尸体的创伤,那只断臂也被严丝合缝地接回了肩头。

只是肤色透着一种不自然的乌青,与躯干其他部分差别明显。

谢逸燃安静地靠在厄缪斯怀里,脸颊贴着厄缪斯的胸膛,黑发被仔细梳理过,长睫低垂,眼睫微翘。

真的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只等着一个吻,或一声呼唤,就能慵懒地睁开那双墨绿色的眼睛。

法庭内死寂一片,唯有摄像球运转的微弱嗡鸣。

厄缪斯站在证人席上,对那些投来的惊骇、怜悯、甚至嫌恶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的手臂只是稳稳地托着怀中的“沉睡者”,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他与世界之间最后的连接。

深蓝色的眼眸里没有泪,也没有属于幸存者的悲恸,只有一片冻结了万物的冰原,冰原之下,是几乎凝固的疯狂。

法庭之上,他开始陈述。

声音平静,条理清晰,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酷。

他从格雷斯监狱的迫害,说到卡塔尼亚的真相,再说到那场伪装成“运输”的绑架,以及研究院地下那些惨无人道的实验。

每一个细节,每一份痛苦,都被他用这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复述出来,像是在讲述一部置身事外的科幻惊悚电影。

却精准地剖开德雷克家族精心伪装的表皮,露出下面腐烂流脓的真实。

他没有咆哮,没有控诉,只是陈述事实。

然而,正是这种极致的冷静,配合着他怀中那具无声的“证据”,形成了一种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具冲击力的画面。

他掩去了谢逸燃那些不属于虫族的诡异突变,骨鞭,复眼,通通掩去,但那些眼泪,那些承诺,那句在绝境之下最刻骨铭心的誓言被他一字一句的道出。

用最冷静的语调,陈述最冰冷的事实。

整个法庭,落针可闻。

连法官都忘记了维持秩序。

厄缪斯的证词,连同他怀中那具“沉睡”的遗体,成了压垮德雷克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

审判毫无悬念。

……

六年了。

所有虫都说他疯了,抱着一具尸体睡了一夜又一夜。

阳光透过上将办公室巨大的观景窗,温暖而明亮。

厄缪斯单膝跪在沙发前,指尖极轻地拂过谢逸燃额前一丝并不存在的乱发,动作温柔,如同对待一场易碎又遥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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