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东院内,灯火通明。
数十名锦衣卫校尉已经换上了便于夜行的黑色短打,绣春刀在烛火下泛着寒光。
徐景曜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细棉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精致的手铳。
这是今年,工部火器局新研发的小玩意儿。
相较于前几年的元人做的手铳,这把更短些,也更轻些,便于携带。
虽然射程不远,但在近距离防身却是一把利器。
“公子。”
江宠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显然是憋了一肚子的话。
“怎么?有话就说,跟我还吞吞吐吐的?”
徐景曜吹了吹枪管上的浮尘。
“我不明白。”(非奉化口音。)
江宠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
“探子回报,今晚是曹家做东,请陈家和吴家去赴宴,名义上是商讨皇商竞标之事,力求三家和解。”
“这种鬼话,连我都听得出来有诈。那陈文贽可是掌管福建几十年的老狐狸,吃过的盐比咱们吃过的米都多。他……真会去赴这个鸿门宴?”
在江宠看来,这简直是侮辱陈文贽的智商。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既然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还去吃什么饭?
这时候不是应该深沟高垒,防备暗杀吗?
徐景曜放下了手铳,抬起头,看着这个跟了自己一路,越来越有样子的年轻小旗,笑了笑。
“江宠啊,你最近跟诚意伯(刘伯温)学习学得挺勤快啊,看来是学了不少兵法韬略。”
江宠脸一红:“伯爷教导,不敢不用心。”
“嗯,学兵法是好事。但是……”
徐景曜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曹府方向隐隐透出的红光。
“……你要记住一点。这世上最有效的计谋,往往不是什么连环计、反间计,也不是什么让人眼花缭乱的奇谋。”
“最有效的,往往就是最简单,最粗暴,甚至看起来最蠢的办法。”
“比如开会,和请客。”
江宠一愣:“请客?”
“对,请客。”
徐景曜转过身,伸出三根手指。
“你想想,东汉末年的大将军何进,手握天下兵马,那是何等的权势?哪怕是把持朝政的十常侍都要怕他三分。结果呢?十常侍假传太后下诏让他进宫开会,他就去了。去了之后,脑袋就没了。”
“再看南北朝时的尔朱荣。那可是个猛人,要是没死,说不定能统一北方。手下出了高欢,宇文泰,杨忠,李虎四个太祖,结果呢?元子攸问清楚温子昇董卓的死法,转手就请尔朱荣去喝酒,被皇帝请去喝酒,那是天子赐宴啊,多大的面子?喝着喝着,刀斧手就出来了,一代枭雄,死在了酒桌上。”
“还有北周的宇文护。连杀三个皇帝的权臣!够狠了吧?够精了吧?结果呢?新皇帝说让他进宫帮忙读篇诰文,就在他念稿子的时候,背后一记闷棍,紧接着就是乱刀分尸。”
“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哪个不是老狐狸?他们为什么会死在这种看起来如此拙劣的陷阱里?”
江宠听得入神,下意识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傲慢,因为贪婪,更因为侥幸。”
徐景曜冷笑一声。
“陈文贽现在就是这个心态。”
“在他眼里,曹秉是没种的书生,吴金得是有勇无谋的海盗。这两个人加起来,也是被他陈家压了几十年的废柴。”
“今晚曹家请客,给出的理由肯定是我们两家凑不齐钱,愿意奉陈老为尊,只求分一杯羹。”
“这种话,若是平时,陈文贽可能不信。但现在,五十万两的压力就在那儿摆着,皇商的诱惑就在那儿挂着。他太希望这是真的了。”
“他太想兵不血刃地拿下另外两家了。”
“而且他肯定会想:我有几百家丁护卫,曹家就在城里,虽说是晚上,但也是朗朗乾坤,何况我们还在,难道他们敢动手杀人?”
“所以,他一定会去。”
“而曹家和吴家……”
徐景曜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他们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的疯狗。疯狗咬人,是不讲道理,也不讲后果的。”
“他们知道,论钱,拼不过陈家。论名望,比不过陈家。唯一的活路,就是。”
徐景曜做了一个狠狠下劈的手势。
“掀桌子。”
“把桌子掀了,把人杀了。陈家群龙无首,自然就退出了。”
“这,就是最简单的计谋。”
江宠听得后背发凉。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柄,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们……”
“我们去当那个黄雀。”
徐景曜重新拿起手铳,别在腰间。
“陈文贽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今晚。”
“他要是死了,曹吴两家做大,咱们还得费劲去收拾他们。我要的,是一个被打断了脊梁,、吓破了胆,只能跪在咱们脚边求活路的陈文贽。”
“出发!”
徐景曜一声令下。
“去曹府!救救陈老先生吧!”
……
与此同时,曹府,正厅。
气氛热烈得很。
此次宴会,比以往三家相聚更加奢华。
曹秉作为主人,那是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满脸堆笑地给坐在主位上的陈文贽敬酒。
“陈老!哎呀,以前是小弟不懂事,多有得罪!这杯酒,小弟给您赔罪了!”
曹秉一仰脖,干了。
旁边,吴金得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咋咋呼呼,而是老老实实地端着酒杯,一脸的憨厚。
“陈老哥,俺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反正以后这福建海贸,俺老吴就听您的!您指哪儿,俺的船就打哪儿!您吃肉,给俺留口汤就行!”
陈文贽坐在那儿,坦然收下这俩位的恭维,脸上挂着矜持的笑。
他看着这两个昨日的对手如今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的警惕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不过短短几日,这两家还是得迫于压力求和。
徐景曜说得对,这三家,还是他陈家说了算!
“哎,两位老弟言重了。”
陈文贽端起酒杯,一副长者应有的姿态。
“咱们三家,那是上百年的交情了。有些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既然两位老弟看得起老夫,那这皇商的事儿……咱们就好商量。”
“只要老夫拿下了牌子,海上的生意,少不了你们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