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的路途,与南下时截然不同。
没有了隐蔽潜行的紧张,没有了敌情未卜的焦灼。取而代之的,是旗帜鲜明的仪仗,是沿途州县官员恭敬的迎送,是道路两旁无数闻讯赶来、只为一睹“红衣女将”风采的百姓。
宋清辞没有乘坐马车,她坚持骑马行进在队伍最前方。银甲红袍,青丝高束,腰佩御赐长剑,身姿挺拔如松。她的面容沉静,并无大胜归来的骄矜,目光却比往日更加深邃锐利,仿佛淬炼过的寒星。她很清楚,真正的战场,不在南疆的密林山涧,而在前方那座巍峨的都城,在那座曾经让她家族蒙冤、也即将决定她最终命运的金銮殿上。
队伍所经之处,万民空巷。人们挤在官道两侧,翘首以盼,议论声、惊叹声、欢呼声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
“快看!那就是宋将军!”
“红衣银甲!果然和传说里一样!”
“天啊,真的是女子!可这气势……”
“听说她三个月就平了交趾之乱,救了多少人啊!”
“何止!她还是镇北侯的千金呢!隐姓埋名从军,就是为了给父兄申冤!”
“忠烈之后!这才是真正的忠烈之后!”
无数鲜花、彩帛、甚至自家舍不得吃的鸡子、腊肉,被热情的百姓抛向队伍,尤其是宋清辞的马前。她不得不时常勒马,向两侧百姓颔首致意,示意亲兵维持秩序,不得扰民,更不得收受百姓财物。这份谦逊与自律,更赢得了沿途官民发自内心的尊敬。
除了百姓的自发拥戴,更令宋清辞和萧景珩重视的,是那些不断从后方追赶上来的、盖着各州县官印、乡绅耆老联名,乃至密密麻麻按满平民百姓手印的“万民书”或“功德状”。这些文书,或盛赞宋清辞平叛之功,保境安民之德;或感念其约束部伍、秋毫无犯的仁义;更有许多,直言听闻镇北侯府旧事,恳请朝廷明察当年冤情,为忠良昭雪。
民意,正在汇集成一股浩荡的洪流。这股力量无形无质,却比刀枪剑戟更有分量,足以影响庙堂之上最顽固的意志。
萧景珩的密信再次通过玄七的渠道送到宋清辞手中。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民意已沸,铁证已齐,京中诸事俱备,静待卿归,雷霆一击。”
宋清辞将密信焚毁,望向北方天际。她知道,萧景珩在京中这几个月,必然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方面要应对柳文正一党因南境大败而可能发起的疯狂反扑,另一方面更要加紧整合所有搜集到的证据,形成无可辩驳的铁证链,并联络朝中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为最终的发难做好万全准备。
这场决战,箭已在弦。
……
十日后,大军抵达京城外最后的驿站——灞桥。与数月前凯旋北境时不同,此次前来迎候的,除了以宰相柳文正为首的文武百官(柳文正此刻面色阴沉如水,强作镇定),更有无数自发汇聚而来的京城百姓,黑压压望不到边。欢呼声震天动地,几乎要将灞桥的古老桥身震塌。
“恭迎宋将军凯旋!”
“红衣将军万胜!”
“请朝廷为镇北侯伸冤!”
呼喊声此起彼伏,其中夹杂着越来越多为镇北侯府鸣冤的声音。柳文正及其党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宋清辞下马,向迎候的官员们简单见礼,神色平淡,宠辱不惊。她的目光与萧景珩短暂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
没有过多的耽搁,大军留驻城外,宋清辞仅率少量亲卫及押解要犯的囚车,在百官簇拥和万民瞩目下,穿过沸腾的御街,直入皇城。
宣政殿。
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岩浆。承天帝端坐御座,冕旒低垂,看不清神色,但那股无形的威压,让殿中每个官员都感到呼吸不畅。柳文正立于文官班首,腰背挺直,下颌紧绷,眼神阴鸷地扫过刚刚踏入大殿的宋清辞。
“臣,宋清辞,奉旨平定南境交趾叛乱,今已克竟全功,擒获贼首军师吴道子等一干要犯,特回朝复命!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宋清辞卸甲(特旨允许),着一身素色武将常服,长发严谨束起,跪地行礼,声音清朗,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平身。”承天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宋卿南征之功,捷报朕已览过,以寡击众,三月平叛,确是不世之功。辛苦了。”
“为国效力,分内之事,不敢言苦。”宋清辞起身,垂手而立。
“嗯。”承天帝应了一声,目光似乎扫过柳文正,又似乎没有,缓缓道,“南境之功,朕自有封赏。不过,宋卿,关于你之身份,以及昔日镇北侯一案……今日百官俱在,也该有个了断了。”
来了!殿中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柳文正深吸一口气,准备出列。无论如何,他必须做最后一搏。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父皇!”萧景珩踏前一步,声音沉稳有力,“儿臣有本奏!事关国本,关乎忠奸,关乎七年前一桩致使边关动荡、忠良蒙冤、至今遗祸未消的大案——镇北侯宋毅‘通敌叛国’案!”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三皇子竟然直接挑明了!
柳文正眼皮狂跳,厉声道:“三殿下!旧案已结,陛下当年圣裁独断,人证物证确凿!岂可因一时之功,妄议先案,动摇国法?!”
“柳相!”萧景珩霍然转身,目光如电,直刺柳文正,“旧案是否已结,是否确凿,今日便可见分晓!儿臣这里,有数年来明察暗访所得之铁证,足以证明,当年镇北侯宋毅,乃是遭人构陷,蒙受千古奇冤!而构陷忠良、勾结外邦、祸乱边关、乃至此次南境叛乱背后,都有同一条黑手在操控!”
他不再给柳文正开口的机会,猛地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章,双手高举:“此乃儿臣与宋清辞将军,历经北境战火、南疆平叛,于九死一生中搜集、核验之全部证据汇总!其中包括:当年雁门关守将私下篡改军械粮草调运记录、虚报款项之原始账册残页及证人画押;洛州仓曹参军李福关于受人指使、篡改北境粮草路线以配合构陷之证词及当年往来密信佐证;原兵部郎中郑伦(已伏法)门下书吏王瑾暗中经手异常钱粮流动之线索与关联人证;交趾叛军军师吴道子关于受柳相门下心腹暗示、勾连作乱之供状及物证;乃至柳相门下多位官员,多年来与交趾、北狄走私违禁物资、输送利益之部分账目与书信往来抄件!”
每一桩证据,他都清晰道出,声音铿锵,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殿中每个人的心头,更砸得柳文正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灰!
萧景珩继续道,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悲愤:“当年北境危急,镇北侯浴血抗敌,却因不肯与某些人同流合污,拒绝其在军械粮饷中上下其手,更因其手握某些人勾结外邦之把柄,而遭此灭门构陷!此案不仅使忠良含冤,更导致北境防线一度动摇,狄人趁虚而入,多少将士枉死边关!其遗祸绵延至今,致使南境生灵涂炭!柳相,你口口声声国法纲常,这便是你秉持的国法?!这便是你维护的纲常?!”
“你……你血口喷人!这些所谓证据,皆是伪造!是构陷!”柳文正浑身颤抖,指着萧景珩,又指向宋清辞,“是她!是宋清辞这个欺君罪人,为了脱罪,为了替其父翻案,与三殿下勾结,伪造证据,污蔑朝廷重臣!陛下!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啊!”
“是不是伪造,是不是构陷,一验便知!”萧景珩寸步不让,“李福、吴道子等关键人证,现已由殿前司严密看管于宫外,随时可传唤对质!所有物证原件,皆已密封,可供三司及诸位大人共同查验!柳相若觉冤枉,何不当庭对质,以证清白?!”
柳文正哑口无言,额头冷汗涔涔。他深知,那些证据或许不能每一条都直接钉死他,但如此环环相扣、彼此印证形成链条,再加上李福、吴道子这些关键活口……更重要的是,殿外那汹涌的民意,殿中那些已然动摇、甚至开始用怀疑目光看向他的官员……大势已去!
承天帝终于缓缓抬起了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他的目光,第一次,越过冕旒的垂珠,清晰地落在柳文正脸上,那目光深沉如古井,冰冷如寒潭。
“柳文正,”承天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与失望,还有一丝终于下定决心般的凛冽,“这些证据,你怎么说?”
“臣……臣……”柳文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却已不是委屈,而是绝望与恐惧,“陛下明鉴!老臣……老臣一时糊涂,御下不严,或有门人子弟行为不检,但绝无构陷忠良、勾结外邦之心啊陛下!定是有人陷害老臣!陛下!”
到了此时,他仍想狡辩,将罪责推给“门人子弟”,妄图断尾求生。
“够了。”承天帝闭上了眼睛,片刻后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李福、吴道子等人证,即刻押入大理寺,由三司、宗正府、御史台共同审理,务必查明真相,不得有丝毫枉纵!涉案一干人等,无论官职高低,一律收监候审!”
“陛下圣明!”萧景珩率先躬身。
紧接着,李崇等众多官员也纷纷出列:“陛下圣明!”
柳文正瘫软在地,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完了。
承天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宋清辞身上,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宋清辞。”
“臣在。”
“你女扮男装,投身军旅,虽为父冤,然欺君之罪,终不可免。”承天帝缓缓道,“然,你于北境屡立奇功,解边关倒悬之危;于南疆三月平叛,拯生灵于涂炭。忠勇可嘉,功在社稷。更兼冒死搜集证据,揭露巨奸,为父伸冤,其志可悯,其情可原。”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高,带着帝王最终的裁决:“朕今日,便效法古之贤君,衡情度理,特旨敕令:宋清辞欺君之罪,因其功勋及情由,特予赦免!”
“陛下!”宋清辞眼眶一热,重重叩首。
“镇北侯宋毅,忠勇为国,遭奸人构陷,蒙受不白之冤,致使家门凋零,朕心甚恻。今真相已明,沉冤得雪!”承天帝的声音响彻大殿,“着即追封宋毅为镇国公,谥号‘忠武’,配享太庙!其妻追封一品诰命夫人!其子……皆追赠官职!宋氏一门,忠烈满门,昭告天下,以慰英灵,以正视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响彻云霄。许多正直的官员,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
宋清辞伏在地上,肩头微微颤动。七年了……父亲,母亲,兄长……你们听到了吗?清辞……终于为你们讨回清白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冰凉的金砖之上。
“宋清辞听封!”承天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宋清辞强行压下心中激荡,抬起头。
“朕念你之功,恤你之志,破祖宗旧例,特敕封你为超品‘翎羽将军’,开女子正式为将之先河!赐金牌铁券,掌翎羽军,参赞军国机务!望你不忘初心,忠君体国,再建新功!”
超品翎羽将军!女子为将!正式编练“翎羽军”!参赞军国机务!
这封赏,厚重得无以复加!不仅彻底承认了她的功绩与地位,更赋予了她前所未有的权力与荣誉!
“臣,宋清辞,叩谢陛下天恩!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宋清辞再次重重叩首,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尘埃,终于落定。沉冤,终于昭雪。而属于宋清辞和萧景珩的新时代,伴随着这迟来的正义与荣耀,正式拉开了帷幕。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柳文正一党的彻底清算,以及朝堂格局的彻底洗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