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青竹村的土路上已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石崖村的猎户背着竹篓,山坳的药农牵着驮药材的毛驴,连最远的黄泥坡都来了三户——他们裹着晨雾往药谷赶,袖口裤脚沾着露水,却没一个人抱怨路远。
“老吴头!”人群里有人喊。
正在碑基前弯腰的老木匠直起腰,额头的汗珠子落进领口。
他身后的焚契碑已褪去蒙着的红布,通体赤红如被烈火淬炼过的铁,正面“药在民间,心即是方”八个大字在晨雾里泛着光。
老吴头伸手抚过碑身,粗糙的指腹蹭过最后一块地火砖的缝隙——那是他昨夜蹲在炭炉前,用三斤松烟墨混着自己的血烧出来的,“得让碑吃点人气儿,往后才镇得住歪心思。”
“肃静!”程七娘的声音像刀劈开晨雾。
她站在碑前的石台上,素色裙角被山风掀起一道棱,“小桃,宣簿。”
小桃捧着青布裹的《灰种簿》从人群里走出来。
这姑娘本就生得瘦,此刻更像根被风刮着的芦苇,可当她翻开簿子第一页时,眼尾却绷得极紧——那是苏惜棠教她的“镇场法”,“你念的不是字,是全村人的命。”
“灰生草,生于焚心区。”小桃的声音从发颤到稳当,“采须立誓——不得独占,不得囤售。”
山风突然停了。
最先应诺的是石崖村的猎户,他把咳血的娃往怀里拢了拢,粗着嗓子喊:“我应!”紧接着是药农,是青竹村的妇人们,是蹲在树底下啃炊饼的半大孩子——声浪撞着山壁来回滚,惊得林子里的雀儿扑棱棱乱飞,连焚心区的光雾都被震得散了又聚。
“好。”苏惜棠站在人群最后,望着碑上自己的名字被晨光照亮,喉咙发紧。
她原以为立碑是为了记功,此刻才懂老吴头说的“愿誓台”——不是刻名字,是把人心钉在这儿。
变故起于声浪未落时。
“我陆昭,窃方害命,欺世盗名。”
嘶哑的嗓音像块碎瓷片扎进空气。
众人转头,只见陆昭跌跌撞撞挤到碑前,外袍“唰”地落在地上。
他后背的鞭痕还在渗血,暗红的痕迹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朵歪歪扭扭的花——竟是他自己昨夜抽的,鞭梢上还沾着碎布纤维。
“今日焚契为证,余生愿为青竹除秽草、净药田。”陆昭说完,踉跄着往焚心区走。
他的鞋跟磕在碑座上,整个人栽进焦土里,却又立刻爬起来,捡起不知谁落在那儿的锄头,一下下刨着板结的土块。
人群静得能听见血滴进焦土的“滋啦”声。
直到小芽踮着脚挤过去,把一盏清水轻轻放在陆昭脚边——这哑女的手还沾着光粉,水盏里浮着几点星子似的亮片。
苏惜棠望着那抹小小的身影,突然想起昨夜针婆子摘口罩时的泪。
她摸了摸发烫的后颈,玉佩在衣襟下轻轻震动——或许执念这东西,本就是块烧红的铁,得亲手捏着它淬了水,才能成器。
“阿棠!”
关凌飞的呼喊从山梁传来。
他腰间的猎刀撞在石头上,叮当作响,肩头的鹰王却敛着翅膀,金瞳里凝着冷光。
“永安河上游的裂缝找到了。”他走到近前,从怀里掏出半块陶罐碎片,陶片上“御药监”三个字被血渍泡得发暗,“底下全是骨头,蜷得像……像被活埋的娃。”
程七娘“唰”地展开张九留下的旧地图。
她的指甲掐进羊皮纸,在某个画着骷髅的标记上重重一按:“药奴坑。”她抬头时眼里冒着火,“朝廷要是知道我们在挖——”
“所以得夜里干。”苏惜棠接过陶片,指腹擦过“御药监”的刻痕,“光翼鹰群在天上警戒,猎户带短刀开路,妇人拿炭笔记位置,孩子背竹篓递工具。”她望向焚心区里正用清水润焦土的陆昭,又补了句,“让老陆头跟着,他识得药草根,不会碰坏骨殖。”
山风又起了,卷着光粉扑在《灰种簿》上。
小桃低头理被吹乱的纸页,忽见簿子最后几页还是空的。
她摸出怀里的炭笔,在页脚画了个小小的骷髅——这是今晚要记的第一笔。
远处,焚心区的光雾里,陆昭的锄头突然顿住。
他弯腰捡起块发白的东西,借着光看了看,手猛地抖起来——那是半颗人牙,齿根还沾着黑褐色的土。
小桃没看见这一幕。
她合上簿子时,听见山梁上传来鹰王的长鸣,像根线,一头拴着药谷的晨雾,一头系向未知的黑夜。
月上中天时,药谷的焦土上支起了三盏防风灯。
灯影里,小桃的麻鞋尖陷进松脆的土块,左手举着煤油灯,右手的炭笔在牛皮纸上划出细密的标记——这是她今晚记录的第七具遗骨。
小桃姐,这具又蜷成球了。蹲在她身侧的二牛用竹片挑开覆盖的腐叶,露出白得发青的指骨,十根手指紧扣成拳,死死抵在凹陷的胸骨前,跟前三具一个样,像护着什么宝贝。
小桃的呼吸突然滞住。
她想起白日里苏惜棠说的药奴坑——那些被御药监抓来试药的医者、药农,活着时被灌下有毒的汤液,死了还要被埋进这焦土,连块裹尸布都没有。
她蹲下身,炭笔在骸骨旁画了个圆圈,笔尖却戳破了纸页。二牛,拿骨铲来。
你要......
我要看看他们护着什么。小桃的声音发哑。
她接过二牛递来的骨铲,指甲深深掐进木柄,这些人咽气前还在护着东西,那东西......该是比命还金贵的。
骨铲轻轻撬开闭合的指节时,有细碎的土渣簌簌掉落。
当那截泛着幽光的玉简从指缝间滚出时,小桃的手猛地一抖,煤油灯差点砸在骨头上。是......是玉!二牛的惊呼惊醒了夜鸟,扑棱棱的翅声里,小桃已经用帕子裹住玉简,借着灯光看清了表面的刻痕——歪歪扭扭的小篆,有些字被利器刮过,却仍能辨出以姜为引等字样。
给我。
针婆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
这向来冷面的老医女此刻眼眶通红,布满老茧的手抚过玉简上的刮痕,指腹在试毒人王三几个被磨平的字迹上反复摩挲。当年我师姐被抓去御药监......她突然顿住,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这些字,是拿指甲刻的。
他们被封了脉,说不出话,就用命在骨头缝里藏方。
夜风吹得灯芯噼啪作响。
小桃这才发现针婆子的袖口在抖,像片落进风里的枯叶。
她正要开口,不远处突然传来小芽的轻唤。
哑女正跪在五步外的淤泥坑边。
她的鼻尖几乎贴在地面,绣着药草的围兜沾了泥,却浑然不觉。
见众人望来,她抬起手,食指重重戳向脚边的湿土——那动作急得指尖都泛了白。
有东西?关凌飞握着短刀走过去,靴底碾过焦土的声响惊得小芽缩了缩脖子。
他蹲下身,刀尖轻轻挑开表层的淤泥,腐臭的气味立刻涌出来。
程七娘捏着帕子凑过去,借着火光看清泥下露出的铜绿:是箱子。
众人立刻围拢。
关凌飞用刀背敲了敲,朽了,轻着点。他小心撬开箱盖,霉味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小桃踮脚望去,只见箱底躺着半本医书,封皮烧得只剩半块,千金续方·卷八几个字却像用金漆描过,在暗夜里泛着薄光。
是孙神仙的书!针婆子突然拔高了声音,惊得小芽差点跌进泥坑。
她扑过去时撞翻了灯,程七娘眼疾手快捞住医书,灯油顺着箱沿滴在焦黑的纸页上,映出一行清晰的字迹:软骨瘟者,取青竹根七寸,配寒水石......
治软骨瘟的方!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记得去年冬天,邻村有三个娃得了这病,浑身软得像团泥,最后都没熬过年。
此刻她指尖发颤地翻页,突然被一行朱砂小字钉住呼吸:皇陵地脉图,第九碑下,契归女承。
女承?程七娘凑过来看,眉峰猛地一挑,归谁?
苏惜棠不知何时站在了人圈外。
她的影子被灯拉得老长,覆在焦土上,像片要护着什么的云。归我。她走过来,指腹抚过契归女承四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陆昭偷的方,我在空间里解的毒,青竹村立的碑......都是契。
玉佩在她心口发烫。
灵田方向传来细微的震动,她甚至能感觉到空间里第七朵青莲正在舒展花瓣——那是自她穿越以来,青莲第一次完全绽放。
焦土的缝隙里,有鹅黄色的芽尖正顶开碎石,像星星落进了泥里。
你们用命护下的方,她低头吻了吻医书封面,把它贴进怀里,我带着走下去。
北斗七星在头顶亮得刺眼。
灵泉边的老龟突然浮出水面,龟眼里的金光与第七颗星子遥遥相照,涟漪荡开时,泉底映出模糊的碑影——不是青竹村的焚契碑,是更古老、更厚重的,刻着第九碑三个字的石牌。
而在千里外的皇陵深处,被松枝覆盖的第九通石碑突然轻颤。
碑身上的苔藓簌簌掉落,露出最底层的刻痕,其中契归女承四字,正随着夜风,朝着青竹村的方向,轻轻共鸣。
阿棠。关凌飞的手覆上她后颈,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渗进来,该收工了。
明儿还要去镇上报官,说药奴坑的事。
小桃抬头,这才发现天已蒙蒙亮。
她低头整理《灰种簿》,最后一页不知何时被露水打湿,炭笔写的药奴坑·第七具字迹晕开,像朵开在纸页上的血花。
远处传来公鸡打鸣,混着村口老槐树的沙沙声——那是早起的村民来药谷了。
程七娘突然拽了拽苏惜棠的袖子,朝村口努嘴。
薄雾里,几个身影正顺着山路往上挪,最前头的汉子背着个布包,布角露出半截红绸——像极了前日来村里说亲的媒婆打扮。
苏惜棠望着那团影子,玉佩在怀里又震了震。
她摸了摸藏着医书的衣襟,对关凌飞笑了笑:看来,第七日的太阳,要照出些新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