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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棚竹帘被风掀起一角,晨光漏进来,落在苏惜棠膝头的蓝布方巾上。

她坐在轮椅里,右臂缠着层层黑布,像根被裹紧的枯枝,左手却稳稳攥着狼毫笔,在糙纸上一笔一画写着“防风三钱,羌活二钱”。

墨迹未干,小桃已踮脚凑过来,脆生生念给程七娘听:“程姐,主母说这味方子里要加桑枝引经,您看对不对?”

程七娘正翻着《齐民药谱》,闻言抬眼,目光扫过苏惜棠微泛苍白的脸。

她记得三天前主母被封脉时,针婆子的银针刺进肘弯“曲池穴”那刻,整间屋子的药香都跟着颤了颤。

可此刻苏惜棠眼尾的细纹里凝着笑,像是根本没把右臂的僵麻当回事:“春寒料峭,老人们的风湿最熬人,桑枝走四肢,能把药力带过去。”

竹门外传来粗布摩擦的窸窣声。

第一个排队的老妇攥着药罐挤进来,袖口还沾着草屑——是村东头的张阿婆,去年秋里她摔了胯,是苏惜棠用手法给正的骨。

此刻她盯着苏惜棠缠着黑布的右臂,眼眶先红了:“姑娘,您这手……”

“不妨事的。”苏惜棠把写好的药方推过去,左手背暴起的青筋像蚯蚓,“阿婆的膝盖是不是比往年更沉?夜里睡觉要拿棉垫子垫着?”

张阿婆猛地抖了下,药罐差点摔在地上。

三年前她不过是在药棚外转了两圈,苏惜棠就叫住她:“阿婆,您这腿要转骨病,得趁早用海桐皮煮水泡脚。”那时她只当是年轻姑娘说嘴,如今膝盖肿得像发面馒头,才信了这话。

此刻她颤巍巍捧起药方,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纸上:“三年前您就记着我这把老骨头……如今自己遭罪,还替我们打算。”

小桃抽了抽鼻子,忙掏帕子给她擦脸。

程七娘则不动声色把炭盆往苏惜棠脚边推了推——她注意到主母的左脚在棉鞋里轻轻动了动,是坐久了血脉不畅的征兆。

竹帘外又响起脚步声,这次是关凌飞的牛皮靴。

他掀帘进来时带起一阵冷风,肩背的药篓还滴着雪水,发梢沾着冰碴子。

苏惜棠抬头,正撞进他泛红的眼眶——他后颈还留着被山风刮的红印,可眼里的光却亮得扎人:“采到了。”

程七娘立刻站起来接药篓,扒开干草一看,里面躺着几株藤蔓状的草药,叶子边缘结着白霜,茎秆却泛着琥珀色的光。

“雪脊藤?”她认出来了,上个月苏惜棠翻《大齐野药志》时,对着一页残卷嘀咕:“这味药该长在背阴断崖,茎如脊骨,能退骨蒸热。”

“光翼鹰带的路。”关凌飞蹲下来,粗糙的指腹轻轻碰了碰苏惜棠的手背,“它们在崖顶盘旋,我顺着飞影找过去,好家伙,那片崖壁上全是这藤。”他声音渐低,指腹碾过她手背上的薄茧,“采的时候手直抖,生怕碰坏了一片叶子——你说这是退热圣草,我就想着,要是能多采点,往后村里娃子发烧……”

苏惜棠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茧传过来。

她刚要说话,就听药棚外传来“哗啦”一声——是程七娘的药圃方向。

关凌飞猛地抬头,耳尖动了动——那是封条被扯动的脆响。

等他冲出去时,正看见两个衙役站在药圃篱笆前,其中一个举着根朱笔,在竹牌上画押。

竹牌上的黄封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赫然盖着永安县衙的大印。

“好个妖女的药圃!”另一个衙役摸着腰间的铁尺冷笑,“县太爷说了,七日后若她还敢行医,这地就得铲平,连土都要过筛子!”

关凌飞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昨夜苏惜棠靠在他怀里说的话:“药圃里的白术才长到三寸,要是断了根,今春村民的泄泻病该用什么治?”此刻他望着被封条缠住的药苗,喉结动了动,突然弯腰捡起块土坷垃,精准砸在那衙役脚边:“要铲地?等过了我这关再说。”

两个衙役愣了愣,刚要发作,就见光翼鹰群从头顶掠过,投下的阴影像片黑云。

为首的鹰发出一声清唳,爪尖几乎擦着衙役的帽檐划过。

他们脸色骤变,连滚带爬退到篱笆外,铁尺撞在竹桩上叮当作响。

“且让你们蹦跶两日。”关凌飞转身往药棚走,靴底碾碎了几片被风吹落的封条,“七日?够我们做的事多着呢。”

夜更深时,药棚里的油灯结了灯花。

苏惜棠靠在床头,左手捏着根银针,在病案本上戳出个小孔。

鲜血渗出来,她蘸着在“张王氏,风湿痹症,防风汤加减”后面点了个朱红的小印。

玉佩贴着心口发烫,每点一滴血,就有一缕微光从玉面爬出来,像活物似的钻进病案纸里。

程七娘抱着个铜手炉进来,正看见她左手在抖。

“主母。”她放轻脚步,“小桃说今日诊了二十八人,您歇着吧,剩下的我来记。”

“不行。”苏惜棠把病案往怀里拢了拢,发顶的银簪晃了晃,“医契要百人见证,得是我亲手记的。”她低头看着刚点的朱印,血珠在纸上晕开,像朵极小的红梅,“针婆子说过,封脉术封的是手,封不住心。这些病案,就是我心脉的路。”

程七娘在床沿坐下,手炉的热气透过棉褥传过来。

她望着苏惜棠眼下的青影,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粮帮当执事时,见过老帮主临死前用血写帮规——那时候她觉得傻,现在才懂,有些东西,不用命去刻,根本留不下来。

“您这是拿命换……”

“换地母睁眼。”苏惜棠笑了,目光扫过满桌的病案,“青竹村的地底下埋着灵脉,村民的病、药圃的苗、碑上的字,都是引子。等百人医契成,地母会替我说话。”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了。

程七娘起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第五日……”她顿了顿,“可能有位客人来。”

苏惜棠摸了摸心口的玉佩,微光还在轻轻跳动。

她望着窗外的夜色,忽然想起今日张阿婆走时说的话:“碑上的字摸着暖,像您的手。”或许真如程七娘说的,有些东西,用命刻的,地母看得见。

她翻到病案本新的一页,左手按住发颤的笔尖,在“第二十九人”后面写下:“晨起咳血,痰中带丝……”

窗棂外,有片雪花飘进来,落在病案纸上,恰好盖在那个朱印上。

第五日卯时,晨雾未散。

药棚竹帘被竹杖叩出“笃笃”声,比往日更沉。

苏惜棠正用左手给小桃纠正账册上的墨痕,听见这声响,笔尖顿了顿——这力道,像极了针婆子银针入穴时的稳劲。

她抬眼,正见穿青布衫的老妇扶着门框进来,竹杖点地的节奏忽快忽慢,右膝明显僵着。

“针前辈。”苏惜棠放下笔,左手撑着轮椅扶手要起身。

“坐着。”针婆子甩了甩袖角,竹杖在泥地上戳出个小坑。

她面上仍是惯常的冷硬,可鬓角沾着的露水出卖了早行的急切:“我这腿,发作得凶。太医院的庸医开了七张方子,越吃越沉。”

程七娘从里间抱出软垫,刚要垫在竹凳上,针婆子已扶着桌沿坐下,动作生硬得像拆旧木楔。

苏惜棠盯着她微颤的右膝,忽然闭眼:“前辈行走时,左足先落七分,右足拖三分——可是右髀枢痛引腰脊?”

竹杖“当啷”砸在地上。

针婆子瞳孔骤缩,右手下意识按住右胯:“你……”

“听声辨症而已。”苏惜棠指尖摩挲着病案本边缘,血印在晨光里泛着温红,“前辈的脚步声里带着湿重,像雨前青石板;咳嗽时气息偏左,是痛处牵连了膀胱经。”她睁开眼,眼底映着针婆子震惊的脸,“九节菖蒲三钱,配灵泉雾露蒸服。雾露要寅时采,盛在未上釉的陶瓮里,蒸药时火候要像煨山核桃——先猛后温。”

针婆子突然抓住她的左手。

枯瘦的指节压在苏惜棠腕脉上,按了三按,又推了三推,最后猛地松开:“你右臂封着脉,怎么还能辨得这么准?”

“医道在这儿。”苏惜棠用左手点了点心口,“前辈当年教我封脉术时说过,‘针封的是经络,封不住医心’。”

药棚外忽然传来“吱呀”一声。

老吴头扛着粗麻绳从篱笆外探进头,见针婆子在座,先拱了拱手,又指了指身后:“那碑,我挪到药棚门口了。”

苏惜棠这才注意到,往日立在村头的“医誓碑”此刻正立在竹帘外,青石板上“悬壶济民,至死不渝”八个字被擦得发亮。

几个早起的妇人正攥着菜篮跪在碑前,有个咳得小脸通红的娃娃被奶娘抱过去贴了贴碑身,竟真的止住了抽噎。

“昨日王二婶家小孙子碰了碑,烧退了。”小桃凑过来小声说,“今早李叔家的瘸驴闻了碑下的土,能撒欢跑了。”

程七娘望着碑前渐渐围拢的村民,指尖叩了叩桌沿:“县太爷怕的不是妖术,是百姓真信了一个人能救万人。”她转头看向苏惜棠,目光里带着粮帮执事特有的冷锐,“第五日的客人,到了。”

针婆子猛地站起来,竹杖在地上划出半道弧。

她踉跄两步,又扶着桌沿站稳,右膝却不再像来时那样硬邦邦的:“三日后,我再来。”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竹杖点地的节奏竟比来时匀了三分。

第七日凌晨,星子还挂在天顶。

苏惜棠合上《百人诊录》,最后一页的血印在烛火下像团活的光。

封皮内侧,一百个朱红指印密密麻麻排开,每个指印里都凝着半滴她的血——这是她与地母灵脉的契。

“最后一例黄疸的刘娃子,今早退了黄。”程七娘掀帘进来,手里端着热粥,“小桃数过,正好一百人。”

苏惜棠摸了摸心口的玉佩,空间里的灵田正泛着微光——这七日她每写一页病案,玉佩就往灵田里渗一分灵气,此刻十亩良田的土色已从浅金变成了鎏金。

她抬头看向窗外,东边的天刚泛起鱼肚白:“今日,我要当众施针。”

关凌飞从药柜后转出来,手里还攥着擦得锃亮的银针包。

他昨晚守了半宿山货,眼下青黑,可眼底的光比火把还亮:“我让人把愿誓台的铜铃全擦了,响起来能传二里地。”他蹲下来,用粗布裹住苏惜棠的左手,“若他们再伤你……”

“我知道。”苏惜棠轻轻碰了碰他手背上的刀疤,“但今日,要让他们看看,被封了脉的手,一样能悬壶。”

远处官道突然传来马嘶。

关凌飞猛地抬头,耳尖动了动——是马蹄声,至少二十骑。

程七娘撩起竹帘一角,只见尘烟里一杆杏黄幡子翻卷,上书“太医院”三个墨字,后面跟着永安县的青旗,最前头的玄衣人勒住马,腰间玉佩在晨雾里闪着冷光——是陆昭。

苏惜棠推着轮椅来到药棚门口。

医誓碑就在脚边,石面暖得像刚晒过太阳。

她望着渐近的尘烟,左手轻轻按在碑上。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多的村民捧着药罐、背着农具围过来,把药棚前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愿誓台的铜铃被风掀起,“叮铃铃”响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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