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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在青竹村的石板路上慢悠悠打着旋。

二十支火把却烧得噼啪响,将畜栏前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二十名衙役腰悬朴刀,靴底碾得碎石咯吱响,把半人高的木栅栏围了个严严实实。

孙不寿骑在青骢马上,官服外罩着件玄色大氅,手里的竹板官令被攥得泛白:“奉李大人钧令,查青竹村私养妖兽,惑乱民心!”他马鞭重重抽在栏门上,“即刻焚栏清畜,违者同罪!”

“慢着!”

关凌飞从雾里跨出一步,玄铁长弓斜横在胸前,弦上搭着支淬过松油的箭。

大黑伏在他脚边,脖颈的鬃毛根根竖起,喉间滚着闷雷似的低吼,犬牙在火光里泛着冷光。

“孙捕头。”关凌飞声如凿石,“这栏里的畜牲,吃的是我砍的野藤,喝的是山涧的泉水。要烧,先过我这张弓。”

孙不寿的马被大黑的吼声惊得前蹄扬起,他慌忙勒住缰绳,脸上却还挂着笑:“关猎户,你可知私藏妖兽是抄家的罪?昨夜有猎户报信,说你家犬群夜里巡村,走的是军阵步——”他突然提高嗓门,“这是畜牲该有的规矩?分明是妖法控兽!”

围观的村民缩着脖子往后面挤,李二婶的竹篮掉在地上,几个鸡蛋骨碌碌滚到衙役脚边。

有人扯了扯苏惜棠的衣袖,声音发颤:“苏娘子,要不……要不把犬群放了?”

苏惜棠没答话。

她怀里的粗布襁褓动了动,裹在里面的小身子发出细弱的哼唧。

这是刘氏家刚生七日的女娃,生下来不足三斤,浑身皱得像只小耗子。

昨夜刘氏哭着把孩子塞进她怀里时,娃的手脚凉得像冰——要不是灵田乳泉的乳汁兑了半盏温水喂下去,此刻怕早没了气。

她低头看了眼襁褓里粉嫩的小脸,孩子正攥着她的食指,小拳头硬邦邦的,倒像在给她鼓气。

苏惜棠深吸一口气,抱着孩子往栏前的石台上走。

木屐踩过青石板,“哒哒”的声响像敲在人心脏上。

“孙捕头要看妖异?”她站定,阳光刚好穿透晨雾,落在襁褓上,“那便看这孩子。”她掀开半幅粗布,露出婴儿红扑扑的脸蛋,“七日之前,她是快断气的弃婴;七日之后,她能抓能哭,能喝能睡。”苏惜棠指尖轻轻点了点婴儿攥紧的小拳头,“村医说活不过三日,我用畜栏里母羊的乳喂她——若这是妖法,那天下给孩子喂奶的妇人,岂不是都该被烧?”

围观的妇人突然抽抽搭搭哭起来。

王大嫂抹着眼泪往前挤:“我家狗蛋上月拉痢,苏娘子给的羊奶掺了草药,喝了三顿就好了!”张婶举着个豁口陶碗:“我婆母咳血,喝了半月羊奶,现在能下田摘菜了!”

孙不寿的脸涨成猪肝色:“乳能救人,犬能列阵,这、这分明是……”

“分明是天赐的福泽!”

张伯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

这老头不知何时挤到了最前头,灰白的胡子抖得厉害:“老朽行医治病四十年,见过用人乳、马乳、羊乳的,可从没见过这么金贵的乳——”他指着畜栏里正低头吃草的母羊,“那乳白的小羊,产的乳带灵气,能祛病,能强体,这是老天爷赏青竹村的宝贝!”

“好个老天爷赏的宝贝!”孙不寿突然翻身下马,踩着泥点子冲到栏前,“昨夜雪团带犬群巡村,那步伐齐得跟兵营里的兵丁似的!畜牲懂什么军阵?不是妖法是什么?”

话音未落,一声清越的长啸破空而来。

雪团从畜栏顶上跃下,白色的身影在晨光里划出道银线。

它前爪按地,仰起头,喉间滚出一串清亮的吠叫,像银铃撞在林梢。

圈里的灵犬突然动了。

花斑的老黄狗最先站起,尾巴夹在腿间却站得笔直;黑背的阿福用脑袋拱了拱身侧的小奶狗,把最前排的位置让了出来;最里头的三只猎犬抖了抖耳朵,竟自觉排成三角阵形——二十多只犬,大的小的,花的白的,就这么整整齐齐列成三排,脖颈的毛炸着,却连一声多余的吠叫都没有,像极了等着将令的兵卒。

小桃从人群里钻出来,竹哨含在嘴里轻轻吹了三声。

原本挤在草堆里的十头小花猪“哼哼”叫着,用鼻子拱开木栅,粉色的鼻子像犁铧似的翻着土,不过片刻就把栏前的泥坑、碎石全推到了两边,露出条干干净净的通道,正对着灵田方向的乳泉。

孙不寿的官令“啪嗒”掉在地上。

他盯着那排纹丝不动的犬,又看看正用鼻子蹭他裤脚的小花猪,喉结动了动:“这……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苏惜棠抱着孩子走下石台,“犬能列阵,是因为小桃每日带它们练路;猪能清道,是因为它们爱干净——就像孙捕头每日要换官服,不过是个习惯。”她顿了顿,声音软了些,“您若不信,不妨让衙役们试试?随便喊个号子,看它们听不听。”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喊‘立正’!”

孙不寿的随从下意识应了声,二十多只犬的耳朵齐刷刷竖了起来,尾巴尖同时翘成小毛球。

围观的村民哄笑起来。

李婉儿挤到前头,把怀里的小包袱往孙不寿脚边一扔:“这是我家囤的麦饼,给衙役们垫垫肚子——总不能让官差空着肚子办事吧?”

孙不寿的额头冒出细汗。

他弯腰去捡官令,眼角的余光瞥见畜栏后的山林。

晨雾正被山风吹散,隐约能看见林梢在动——不是风,是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窜。

“这……这不可能!”他踉跄后退两步,玄色大氅下摆沾了泥也顾不上,“我、我这就回县衙禀明李大人!”

他翻身上马时,马镫撞在栏门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这声响惊得林子里的鸟扑棱棱飞起,却盖不住更深的山林里传来的——

一声悠长的狼嚎。“嗷——”

悠长的狼嚎撞碎晨雾,孙不寿的青骢马前蹄高高扬起,他手忙脚乱去抓缰绳,玄色大氅被扯得歪到肩头,官帽“咚”地砸在泥里。

山梁上的雾气突然被风撕开道口子,五匹灰影踏着石棱跃出,毛色油亮如锻铁,颈间鬃毛在晨光里泛着银边——正是关凌飞去年救过的那窝狼崽里最壮的灰鬃,此刻它前爪按地,仰头又嚎了一声,余下四匹狼便整齐划一地伏低身子,像在给山脚下的人群行大礼。

“那是……那是灰鬃!”人群里炸开一声惊呼。

张猎户挤到最前头,他去年被熊瞎子拍断腿,是关凌飞带着灰鬃引开熊群才捡回条命,“我认得它耳朵尖的豁口!这些狼崽都是关兄弟从猎人陷阱里救的,哪是什么妖兽?”

孙不寿的官靴陷进泥里拔不出来,他盯着伏在山脊的狼,又转头看畜栏里纹丝不动的犬群——二十多只狗竟也跟着灰鬃的嚎叫垂下耳朵,尾巴尖轻轻摇晃,像在应和。

这时老黄牛“哞”地闷叫一声,拴牛桩的麻绳“啪”地绷断,它甩着尾巴冲过来,在苏惜棠跟前扑通跪下,湿漉漉的牛眼泛着水光,粗糙的舌头轻轻舔她沾泥的鞋尖。

“这是……这是跪乳!”张伯的拐杖抖得厉害,他活了六十岁,只在古书上见过“畜牲知义”的典故,“牛通人性,苏娘子上月给它灌药治了腹胀,它这是报恩呢!”

李二婶突然哭出了声,她上个月被野猪撞翻,是老黄牛用身子挡在她跟前:“可不是么!我家那筐鸡蛋摔碎在牛脚边,它愣是没挪半步,毛都被野猪獠牙划了道血口子!”

“哞——”老黄牛又低唤一声,脑袋往苏惜棠怀里拱了拱。

她怀里的婴儿被这震动惊醒,小拳头揉了揉眼睛,竟咯咯笑出了声。

“扑棱棱——”

一道黑影掠过众人头顶,衙役们举着火把的手齐齐发抖——那是只半人高的鸢,尾羽像把展开的黑扇,爪间竟衔着片青竹叶,正打着旋儿往苏惜棠肩头落。

竹叶上还凝着晨露,滴在她衣襟上,洇出个淡绿的小圈。

“大人!大人到了!”

一声高喊让所有人同时转头。

坡顶的槐树下,一匹枣红马正踏着碎石下来,马上人身穿月白官袍,腰间玉牌在晨光里泛着暖光——正是永安县令李崇文。

他昨夜被孙不寿的急报搅了好觉,此刻眉头还皱着,可当目光扫过跪伏的牛、列阵的犬、山脊的狼,还有苏惜棠肩头那只温顺的鸢,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李大人!”孙不寿踉跄着往坡上跑,官靴上的泥点溅了半腿,“这、这都是妖法!您看那狼那鸢——”

“住口。”李崇文勒住马,声音比晨雾还凉。

他翻身下马,官靴踩过湿滑的青石板,停在苏惜棠三步外。

老黄牛见了他,竟缓缓站起,退到旁边给人让出通路。

苏惜棠抱着孩子福了福身,婴儿的小脚丫从襁褓里钻出来,在空中蹬了两下。

李崇文的目光落在那张小脸上,突然想起昨夜孙不寿递的状纸——上头写着“青竹村畜类成精,夜有妖声,恐为大齐之祸”,可眼前哪有半分“祸”的影子?

“李大人。”她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水撞着石头,“您看这牛,跪的是救命恩;这犬,守的是夜巡责;这狼,念的是护崽情。若这也算妖,那大齐的《劝农令》里,‘畜有义则民有德’的话,是不是要改成‘畜有义则民当诛’?”

李崇文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牌。

那是他祖父做州牧时传下的,刻着“民心即天”四个小字。

山风卷着百畜的低鸣扑过来,他突然听见身侧衙役小声嘀咕:“那鸢爪子上的竹叶,和村头那棵百年老竹的叶子一模一样……”

“大人!”王大嫂攥着豁口陶碗挤过来,碗底还沾着奶渍,“我婆母喝了三个月羊奶,上个月还去庙里给青竹村求了平安签!要真是妖法,菩萨能收这供?”

“还有我家狗蛋!”李婉儿举着个麦饼,“他前日摔破头,是阿福叼着药囊跑去找苏娘子的!要真是妖,能这么贴心?”

李崇文的后背沁出薄汗。

他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书房案头的《齐律》被风吹开,正翻在“凡畜类通人性者,视为天地灵物,地方官当护之”那页。

山梁上的灰鬃又嚎了一声,这回连圈里的小羊羔都“咩咩”应和,二十多只犬同时摇起尾巴,扫得地上的草屑簌簌乱飞。

“好个天地灵物。”他突然笑了,伸手从袖中抽出那支跟着他断过三回又重制的湖笔,“孙捕头,你昨夜说要‘焚栏清畜’,这笔我替你折了。”

“啪”的一声,湖笔在他掌心断成两截。

孙不寿的脸白得像张纸,衙役们举火把的手纷纷下垂,火星子噼啪落在泥里,转瞬就灭了。

“传我令。”李崇文转身对随从道,“火把收了,通牒撤了。再让文书把今日所见所闻写成奏章,快马送进京城——就说青竹村有‘仁牧坊’,百畜归心,民德昭昭。”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

李二婶抹着眼泪去捡地上的鸡蛋,张猎户拍着关凌飞的背直笑,小桃蹲在地上给小花猪顺毛,那猪正用鼻子拱她的竹哨玩。

苏惜棠低头看怀里的婴儿,孩子正抓着她的一缕头发往嘴里塞,口水把青竹叶都打湿了。

夜色漫上山头时,苏惜棠才哄睡婴儿,轻手轻脚推开后窗。

月光像层薄霜,落进灵田玉佩里。

她指尖刚碰到玉佩,眼前便闪过白光——是灵田在召唤。

乳泉的水涨了三尺,银白的泉眼咕嘟咕嘟翻着泡,像煮着一锅碎月亮。

青莲池里,第二朵莲花的瓣尖正缓缓舒展,第三朵花骨朵裹着粉晕,像要撑破绿萼。

灵田的边界泛着金光,原本的十亩地竟往北边扩了半亩,新长出来的草叶上凝着露珠,每颗都亮得像星星。

“哞——”

轻唤声从草叶深处传来。

苏惜棠屏住呼吸,看见三团淡青色的影子从雾里走出来——是灵牛,角上沾着晨露,睫毛像两把小刷子,正低头嗅她摊开的手心。

它们的影子触到地面时,新扩的草甸突然泛起涟漪,露珠“滴答”落进土里,发出细碎的轻响。

空间最深处,那块模糊的古碑突然亮了起来。

她踮脚凑近,见碑上刻着的字慢慢清晰:“地母牧灵”。

“我们真的走对了。”她对着空气轻声说。

风掀起她的衣袖,玉佩在腕间发烫,像在应和。

后半夜起了薄雾。

青竹村口的老槐树上,一只花斑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留下片带露的槐叶。

叶尖上的水珠坠下来,摔在青石板上,惊醒了打更的老张头。

他揉着眼睛抬头,看见远处有两盏灯笼正往村里来,灯笼上的“李”字被雾水洇得有些模糊。

“这大半夜的……”老张头嘀咕着扛起梆子,没注意到那两盏灯笼在村外的茶棚停了停,其中一盏被人摘了下来,露出里头坐着的青衫女子。

她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镯,目光穿过薄雾,落在村头那片泛着微光的畜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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