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花村的夜晚,热闹非凡。
家家户户门前的纸灯笼连成一片。
空气里飘着炭火烤鱼的焦香和清酒发酵的甜腻。
村口的空地上,长桌一字排开。
东吉彦村长亲自搬来了自家窖藏了二十年的清酒。
那酒坛子上的封泥都开裂了,一打开,酒香四溢。
他颤巍巍地给谢焰倒酒,手抖得厉害,酒液洒了大半在桌上。
“谢、谢先生……”
老人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
“您是木花村的恩人……”
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下来了。
谢焰不太习惯这种场面。
他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
村民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感谢的话。
有人说自家儿子打电话回来了,说要辞掉东京的工作,回村开民宿。
有人说镇上的菜贩子上门求着收菜,价格是以前的十倍。
有人举着手机,激动地展示着那枚【蓬莱共识NFt】在二级市场上疯涨的价格曲线。
从发行价的0.1Eth,直接飙到了30Eth。
“三百倍啊!三百倍!”
有村民不可置信地重复着这个数字,声音都在颤抖。
潘宁站在人群外围,端着一杯温热的梅子酒,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但眼底,是一片疲惫。
七十二小时。
从“蓬莱”点火到现在,她已经连续七十二小时没有合眼。
处理了十三起试图做空“天穹交易所”的资本狙击。
否决了八份各国政府“监管合作”的橄榄枝。
亲自操盘,让【蓬莱共识NFt】的价格曲线,始终维持在“疯狂但不崩盘”的危险平衡点上。
每一个决策,都像在刀尖上起舞。
现在,刀尖上的舞者,快撑不住了。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人群,回到自己下榻的民宿。
推开木门的瞬间,她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没让自己直接瘫倒在地上。
“老板。”
程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得像在播报天气。
“蓬莱共识NFt总交易额已突破一百三十亿美金。”
“dAo金库累计手续费:十亿美金。”
“木花村旅游预订:已排至三年后,订单总价值超八亿人民币。”
“原野修先生设计的周边产品,上线三分钟售罄,销售额破千万美金。”
一条条足以让任何商业帝国疯狂的数据,从她口中说出,却像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流水账。
潘宁摆摆手,示意她停下。
“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干涩。
“让我……静一静。”
程霜没有离开。
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永不疲倦的雕像,守护着这个随时可能倒下的女王。
深夜,子时三刻。
民宿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三长两短,是事先约定的暗号。
程霜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北田耀。
这位“寂静之光”的主人,此刻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只有凝重。
他手里端着一杯刚冲好的瑰夏咖啡,热气还在杯口袅袅升腾。
“她睡了吗?”
北田耀压低声音问。
程霜摇摇头。”
果然,屋内传来潘宁沙哑的声音。
“进来吧,北田先生。”
北田耀走进屋。
潘宁坐在矮桌前,面前摊开的是一张世界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红色的标记点。
她接过咖啡,抿了一口。
苦涩的液体在舌尖炸开,短暂地驱散了大脑的混沌。
“有事?”
她抬起头,那双曾经璀璨如星辰的眼睛,此刻暗得像灰烬。
北田耀没有废话。
他掏出平板电脑,调出一份资料,放在潘宁面前。
屏幕上,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西方男性面孔。
金发碧眼,笑容完美,西装三件套一丝不苟,领带夹上镶嵌着一枚小小的、代表华尔街顶级投行的徽章。
“塞缪尔·凯恩(Samuelcain)。”
北田耀开口,声音里带着凝重。
“美国最大的加密货币交易所顶点信托的创始人。”
“出身高盛,精通法律、金融和舆论操控。”
“他的交易所,用户量是的三倍,日交易额超过五百亿美金。”
潘宁盯着屏幕,没有说话。
北田耀继续:“三天前,顶点信托发布了一个新项目——”
他滑动屏幕,展示出一个充满美式设计风格的NFt宣传页。
画面上,是一座废弃的钢铁厂,烟囱倒塌,铁锈斑驳。
但在废墟之上,一面星条旗迎风招展,下方赫然写着:
【美国梦重生NFt】
【让铁锈引领再次伟大!】
“他们联合了宾夕法尼亚州一个濒临破产的工业小镇,推出了这个项目。”
北田耀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从概念到赋能,几乎是木花村NFt的翻版。”
“但他们加入了煽动话术,和更赤裸的利益分配机制。”
“上线十二小时,融资两亿美金。”
潘宁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想证明,资本可以复制一切。”
“包括,。”
北田耀的平板电脑上,视频正在播放。
塞缪尔·凯恩面对着cNN的镜头。
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华尔街精英特有的、混合了傲慢与魅力的笑容。
“东方的模式很好,它充满了诗意。”
他字正腔圆,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经过了媒体顾问的精心包装。
“但我们会用美国的资本和效率,告诉世界,谁才是这个领域的领导者。”
“毕竟……”
他对着镜头,优雅地摊开手,仿佛握着整个世界的资本脉络。
“讲故事很浪漫,但把故事变成流水线和美元,才是真正的艺术。”
视频结束。
北田耀的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潘小姐,这是赤裸裸的战书。”
“他不仅在模仿我们,他还在用他最擅长的方式,解构我们的‘共识’,将其庸俗化为一场资本的游戏。”
“如果我们不去应战。”
“很快,全世界都会认为,‘木花村’只是一个特例,而‘美国梦’才是可以无限复制的、真正的未来。”
潘宁没有立刻回答。
她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个男人自信到刺眼的笑容。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极有节奏。
屋内的空气,仿佛随着她敲击的节奏,一点点凝固。
她在思考。
或者说,她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展开了一幅浩瀚的棋盘。
去美国。
优势是,可以正面迎击塞缪尔。
在新的战场,将“共识”的最终解释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但风险,也同样巨大。
“拉撒路军团”的威胁如影随形。
美国是“兄弟会”的大本营,更是龙潭虎穴。
而“万春联盟”,刚刚在日本扎下根基,远未到能支撑一场跨国战争的程度。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但在潘宁的字典里,从来没有“退缩”二字。
她前世退了一辈子,换来的是家破人亡,和一杯冰冷的毒酒。
所以这一世,她只会选择,前进。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她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
“我知道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他不是在模仿,他是在‘玷污’。”
潘宁抬起头,看向北田耀。
“塞缪尔很聪明,他知道‘共识’的力量,是无法从外部攻破的。”
“所以,他要创造一个更响亮、更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伪共识’。”
“来稀释我们,解构我们,最后,吞噬我们。”
“他要让全世界都相信,所谓的信仰,最终还是要用美元来定价。”
“如果我们现在龟缩在日本,享受着‘蓬莱’带来的红利。”
“那么不出三个月,‘天穹’就会被‘顶点信托’彻底边缘化。”
潘宁站起身,缓缓走到窗边。
窗外,是木花村宁静的夜,和远处富士山沉默的轮廓。
“我不会把‘共识’的定义权,交到华尔街的手里。”
她一字一句,仿佛在对这片土地立誓。
“既然他想打仗,那我就把战场,直接摆在他家门口。”
潘宁找到谢焰时,他正坐在民宿的廊下。
和东吉彦村长的孙子一起,用萤火虫的光,在地上摆着奇怪的图案。
那个曾经满身戾气、眼底全是阴郁的男人。
此刻的侧脸,在萤火虫明明灭灭的光晕下,竟显得有些柔和。
他身上的人间烟火气,越来越重了。
看到潘宁,谢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决定了?”
他问。
潘宁点点头。
她走到他面前,没谈商业,没谈战略,只是轻声问:
“谢焰,你觉得,什么是自由?”
谢焰愣了一下。
他似乎没想到潘宁会问这个。
他想了很久,才用他那一贯简洁的、又近乎笨拙的语言回答:
“以前觉得,自由,就是可以不受控制地,点燃我想点燃的任何东西。”
“现在……”
他看了看潘-宁,又看了看远处村庄里的点点灯火。
“现在觉得,自由,是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点燃。”
潘宁的眼眶,微微发热。
她知道,那个曾经孤僻、偏执的天才,真的长大了。
“美国。”
潘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里竖立着一座全世界最有名的雕像,叫‘自由女神’。”
“我想去那里,点燃一场,真正的,关于‘自由’的焰火。”
“告诉那些被资本和权力奴役的人们,他们的‘自由’,早就在漫长的交易中,被标价出售了。”
谢焰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重新燃烧起火焰的眼睛。
他突然笑了。
他笑得如此纯粹,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好。”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