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厂粗粝的轰鸣,被一条深深嵌入大地的窄轨铁道劈开。
它如同喀斯特山峦裸露的、沾满泥浆的坚韧肌腱,在嶙峋的石灰岩峰丛与深邃的溶蚀洼地间蜿蜒蛇行,倔强地刺向群山腹地。
铁轨的尽头,南边拔地而起的喀斯特峰林投下巨大的阴影,一道触目惊心的赭红色裂口赫然撕裂了苍翠。
那是沉睡巨龙的脊梁,裸露的赤铁矿脉,在灰白色岩壁的映衬下,灼灼如烙铁。
不远处,一个幽暗的洞窟深不见底,贪婪地吞吐着乌金的黑暗,那是煤矿的入口。
煤与铁,这对大地的孪生子,在这片被流水与时光雕琢得千疮百孔的土地深处紧紧相拥,仿佛是上苍对这片饱经忧患的喀斯特高原,押下的一份沉甸甸的、关乎未来的赌注。
窄轨之上,粗犷的木制翻斗车,满载着刚从地心唤醒的黝黑原煤、赭红的矿石,或是高炉初诞、犹带赤红余温的铁锭。
这是大地精血与火焰烙印的凝结。
驱动它们的,并非冰冷的机械,而是古铜色臂膀奋力拖曳的、磨得锃亮的粗粝缆绳。
“嘿——哟嗬!”
“加把劲——过山岗!”
低沉雄浑的号子,从工人们绷紧的胸腔里炸裂,撞击在犬牙交错的喀斯特峰柱与深邃的溶蚀沟壑间,升腾、回荡、共鸣。时而高亢如裂帛,是劈开群山的战吼;
时而沉郁如地底奔涌的暗河闷雷,是巨大溶洞胸腔的低鸣。
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滚烫的矿石上,“哧”地腾起一缕白烟,瞬间被穿行于峰林间的山风撕碎、卷走,融入这片蒸腾着原始蛮力与不屈意志的土地。
这号子,是血肉与钢铁在喀斯特迷宫中的交响,是一部用汗水与呐喊在万峰之巅书写的、野性而悲壮的工业史诗。
矿脉勘探点上,技术专家魏明哲像一只栖于危岩的岩鹰,蹲踞在一块突兀伸出的灰岩壁角。
布满老茧的指关节用力叩击着岩壁。
“咚、咚、咚……”
沉闷笃实的回响,是他与这古老喀斯特大地最深沉的密语。
他捻起一小块煤核,对着午后炽烈的、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峰顶的阳光,那纯粹的漆黑中,流淌着镜面般的油润光泽,是深埋亿万年精华的凝萃。
“秦会长!”
魏明哲的声音带着岩浆般压抑不住的沸腾,他掂量着手中一块刚撬下的铁矿石,矿石泛着幽冷的蓝黑金属光,沉甸甸的质感直坠掌心。
“天佑水城!您看这煤,”他将煤块递近,指尖因激动微微颤抖。
“厚实得如同这喀斯特的山墙,结构稳如磐石!
顶尖的无烟煤,光泽硬朗,敲击声脆,火旺烟少,是炼焦、鼓风的绝品!”
他猛地转向左边那道赭红色的矿脉,眼中迸射出近乎癫狂的喜悦光芒,指向那些在流水侵蚀下裸露得更加清晰的矿层:
“铁矿!品位之高,远超我们最乐观的勘测!
杂质少得惊人,含铁量……简直是天赐!
秦会长,关键是这储量……”
他激动得手臂挥舞,划过眼前巨大的矿坑和远处裸露在陡峭岩壁上的矿带。
“在这峰丛洼地之下,简直是座埋藏亿万年的宝库!
只等水电站的电流,像血液一样泵入这山体的脉络!
那些钢铁巨兽就能轰鸣起来!到那时,”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山野的雄浑力量吸入肺腑。
“我们自给自足是小,为浴血奋战的前线,为支撑全国的大后方,输送的将是源源不断、不可或缺的‘工业血液’!
这哪是矿山?这是嵌在喀斯特脊梁上、支撑起民族未来的命脉宝库啊!”
车辆再转过一个被巨大灰岩山体包裹的陡峭垭口,浓郁的工业烟尘与铁腥味骤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切断。
一股浓郁、复杂而清冽的天然草木气息,如同地下暗河突然涌出地表形成的潮汐,汹涌澎湃地扑面而来,瞬间将视察的众人温柔地包裹、涤荡。
那是艾纳香奇特的、略带辛辣的凉意,是三七根茎特有的泥土腥气混合着回甘的药香,是天麻如清泉般的甘冽,是杜仲树皮微苦的涩感,是黄柏深沉悠长的苦韵……
几十种深藏于喀斯特秘境的道地药材原生气息,在这里交织、融合、升华,形成一股强大而自然的芬芳结界,霸道地驱散了身后工地的尘嚣,直沁心脾,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这来自大地深处的生命精华彻底濯洗。
在这片被奇峰环抱、溶蚀作用塑造出的幽深谷地里,每一个相对平坦的小型谷中平原和缓坡都被精心利用起来。
药厂就坐落于此,气氛与矿场的粗犷喧嚣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与山林特有的宁静。
分拣车间内,几十名身着靛蓝色工装的布依族、苗族、黎族女工,正襟危坐于一排排朴拙的长条木桌旁。
她们工装衣襟袖口点缀着本民族简洁而独特的纹饰,如同在这片工业图景上悄然绽放的、来自山野的宁静花朵。
她们的神情专注而平和,眼神清澈如喀斯特高山未曾污染的清泉,纤长而灵巧的手指在堆积如山的原生药材丛中轻盈地翻飞、挑拣、归拢。
动作轻柔却精准无比,每一次指尖的触碰与分离,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与自然生命对话的庄严仪式。
枯枝、败叶、砂砾、碎石……
任何微小的杂质都逃不过她们鹰隼般敏锐的眼睛和绣花般灵巧的手指,被一一剔除。
接着,依据根茎的饱满粗壮度、叶片的完整度与脉络清晰度、花果的色泽纯正度等近乎苛刻的标准,药材被仔细地分门别类、整齐有序地摆放。
长桌两侧,很快堆砌起一座座散发着湿润泥土气息与浓烈草木精魂的“微型天然药材圣殿”,井然有序,每一种都以其最本真的姿态,无声诉说着喀斯特大山慷慨而隐秘的馈赠。
“秦会长,”药厂负责人林宁宝上前一步介绍。
这位从繁华十里洋场上海医学院出走的高材生,山风、责任与草药的熏染,早已磨去了都市的书卷脂粉气,只余下眼神里磐石般的沉稳与山岩般的坚毅。
他原来是广济医院的药物研究室主任,淞沪会战后,和妻儿逃亡到重庆。
受到远在美国的叶寿康先生那份赤忱报国心的感召,他毅然舍弃了都市的优渥与安逸,一头扎进了这片艰苦却孕育着无限生机与希望的西部热土。
现在担任药物研究所的所长。
“我们药厂分拣车间,是这自然馈赠流转的第一道‘炼金台’。分拣、清洗、晾晒、粗切、初包。
这里的每一步都关乎药性之本。
过去,”他清朗的声音带着历史的沉重。
“这些深藏于峰林溶洞间的自然瑰宝,要么因‘地无三里平’的险阻,白白烂在深山人未识;
要么就被那些如岩缝蛇蝎般穿行于悬壁鸟道的奸商,以近乎掠夺的贱价收走,转手在山外攫取暴利。乡亲们守着药山,却世代与贫病为伍。”
他语气陡然转强,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如今,我们在这里扎根,就是要亲手握住这源头活水的闸门!
掌控初加工的精髓与定价的天平!
这不仅能最大限度锁住药材的天地精华,让真正的好药焕发其应有的价值;
更要让那些攀爬在绝壁采药、在石缝间播种、在这车间里专注分拣的父老乡亲们,实实在在地拿到比以前丰厚数倍的回报!
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改变,是要让这喀斯特山乡的腰杆子,真正挺起来!”
“林工句句在理!”
一个洪亮的声音裹挟着工地的风尘撞入宁静的药香之中。
刚从药厂二期建设工地赶回的杨新彪大步流星走进来,额上细密的汗珠在透过高窗的阳光下晶亮闪烁,脸上带着连日劳作的疲惫,但笑容却如穿透峰林云层的阳光般爽朗透亮。
“会长兄弟!还有更大的盼头!在陈副总指挥的全力推动下,我们在北盘江沿岸那些阳光眷顾、水土丰沛的喀斯特缓坡台地和阶地上,硬是开垦出了几百亩的药材种植试验田和大片的新茶园!”
他走到巨大的窗前,指向窗外被碧绿江水环绕、层峦叠嶂、梯田如带的广阔山野,声音里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与豪情:
“这黔地,自古‘无闲草,遍地皆灵药’!
野生的天麻、杜仲、黄柏,品质历经千百年药典印证,是响当当的‘道地’珍品!
这里的茶,吸峰林云雾,纳溶岩地气,毛尖细嫩清雅,翠芽鲜爽回甘,六盘水红碎茶醇厚饱满……
以前是‘锁在深闺无人问’!”
他话锋一转,眉头紧锁如刀刻,指向那横亘在眼前、如同巨大屏风般隔绝天地的连绵喀斯特峰丛。
“可眼下,卡住我们脖子的,还是这‘对面能喊话,相见走半天’的天堑!
再好的金叶仙草,运不出这千山万壑,就是烂草枯枝;
再美的蓝图,路不通达,规模就是空谈!
当务之急,唯有把路一寸寸凿进这石头缝里,把桥一座座飞架过这北盘江的鬼门关!
再把科学选种、规范种植、适时采收的‘点金术’,手把手教给乡亲们,才能把这‘靠天吃饭’的宿命,彻底翻篇成‘靠山致富’的新传奇!
把这绿水青山、奇峰异洞,真正变成滋养水城万代的‘绿色金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