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海那一声“国事为重”,如同从牙缝里挤出的冰碴,不甘、忌惮,却又不得不屈从于眼前迫在眉睫的刀兵之危。书房内紧绷到极致的空气,并未因此缓和,反而沉淀下另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权谋算计与战争阴云的压抑。
赵明德如释重负,却又忧心忡忡,看向谢珩的目光充满忧虑与询问。他知道,王德海的退让只是暂时的,一旦战事稍有缓和,或者谢珩露出丝毫破绽,这把悬在头顶的刀,便会立刻落下。而城外,是号称二十万的北漠铁骑。
谢珩对赵明德微一颔首,目光已转向墙上的北境边防舆图,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决断,仿佛刚才与王德海的交锋从未发生:“赵将军,详细军报。”
赵明德精神一振,连忙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向风吼隘方向:“急报称,拓跋弘与右贤王联手,以雷霆手段清洗了反对势力,已于三日前在漠北金帐正式继位。随即发布檄文,斥我朝背信弃义,暗害其兄,尽起王庭精锐及各部联军,号称二十万,实则应在十万至十二万之间,分左、中、右三路南下。左路由右贤王亲自率领,约四万骑,自西北‘野狼谷’方向切入,意在牵制我西线‘铁壁关’;右路由新任‘黑狼骑’统领率领,约三万骑,东出‘白水河’,威胁‘落雁城’;中路军约五万,由拓跋弘亲统,直扑我葬雪关!”
他手指重重敲在葬雪关的位置:“中路先锋约八千精锐骑兵,已抵达风吼隘,距我关城不足六十里!后续主力正全速跟进,最迟明日午时,兵临城下!”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王德海手中翡翠念珠无意识拨动的细微声响,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十万大军,三路并进,其中五万直扑葬雪关!而葬雪关守军,满打满算不过三万,还要分兵防御漫长防线,真正能用于守城的兵力,恐怕不足两万!敌我悬殊,且敌军挟新汗复仇之锐气,士气正盛。
“关内军心、民情如何?粮草、军械、箭矢储备?”谢珩问得极快。
“军心…”赵明德面露难色,“王公公带来的…禁军接管了部分防务,与边军摩擦不断,加上前几日将军…相爷您不在,又有钦差问罪的流言…军心确有浮动。民情惶恐,商旅断绝,城内存粮勉强够军民一月之用,箭矢火油等守城器械储备尚可,但若旷日持久…”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谢珩目光沉静,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仿佛在推演无形的沙盘。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已无半分犹疑:“传令。”
“第一,即刻起,葬雪关进入战时状态,四门紧闭,许进不许出。赵将军,你亲自坐镇城防,统一指挥所有边军及禁军,凡有违抗军令、煽动谣言、临阵退缩者,无论何人,军法从事!王公公,”他转向脸色阴晴不定的王德海,“陛下的旨意是让你‘协理边务’,此刻正是为国效力之时。禁军将士,亦需听从赵将军统一调遣,你可有异议?”
王德海嘴角抽搐,在谢珩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最终缓缓摇头:“…杂家…自当以国事为重。”
“第二,城中粮秣军械,由行辕主簿统一调配,优先保障守城军民。征调城中所有青壮,协助搬运滚木礌石,修补城墙。富户商贾,依例捐输钱粮,以助军资。敢有囤积居奇、煽惑人心者,立斩!”
“第三,派出斥候,严密监视三路敌军动向,尤其是中路军主力确切位置与行军速度。另,以八百里加急,向西线铁壁关、东线落雁城通报敌情,请他们务必拖住左右两路敌军,不得使其与中路汇合!”
“第四,”谢珩顿了顿,看向一旁垂手而立的秦苍,“秦苍,你伤势未愈,但玄甲卫旧部,你最为熟悉。即刻起,你带人接管行辕防卫,并暗中排查关内,尤其是…可能存在的北漠细作,或…其他心怀叵测之人。”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王德海。
秦苍凛然应诺:“属下遵命!”
一条条命令清晰果断,掷地有声,迅速驱散了书房内因强敌压境而产生的恐慌与茫然。赵明德眼中重现光彩,大声应“是”,立刻转身出去安排。王德海也阴沉着脸,唤来门外一名心腹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无非是让禁军“配合”云云,但眼神闪烁,显然另有计较。
谢珩不再理会他,目光落回舆图上那代表葬雪关的黑色标记,眼神幽深。五万对两万…不,或许更少。这是一场硬仗,甚至是绝境之战。但他没有选择。身后是中原腹地,是万千百姓,也是…他必须守护的,那个刚刚与他立下冰冷契约的“责任”所在。
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和气血翻腾,方才强撑的气势散去,重伤与透支的恶果再次袭来。他身形微晃,抬手扶住了桌沿。
“相爷!”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苏清韫,忽然上前一步,声音清冷,“林太医已在外候着,还请相爷移步治伤。军务虽急,但统帅若倒,军心必溃。”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德海目光一闪,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谢珩侧头,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关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提醒。他点了点头:“知道了。”
又对秦苍道:“带王公公去客院休息。灰隼,你随我来。”他需要知道,他离开这些时日,京中和边关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众人领命而去。王德海深深看了谢珩和苏清韫一眼,甩袖离开。
书房内,只剩下谢珩、苏清韫,以及刚刚被唤进来的林太医。
“相爷,请先坐下。”林太医连忙上前。
谢珩在椅上坐下,解开外袍。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肩胛处旧伤崩裂,胸腹间冰火能量冲突留下的暗红与幽蓝纹路依旧触目惊心,新伤旧痕交织,有些地方皮肉甚至呈现出诡异的半透明状,仿佛随时会碎裂。寒气与灼热的气息交替散发,让旁边的林太医都感到心悸。
苏清韫站在几步外,看着那些伤口,眼神依旧平静,但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烙印处传来细微的、同步的灼痛与冰寒交织的感觉,提醒着她,这些伤,有一部分与她息息相关。
林太医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动作熟练却凝重。他清楚,这些伤绝非寻常药物可以治愈,尤其是那冰火能量侵蚀的根基之伤,稍有不慎,便是修为尽废、性命难保。
“苏姑娘…”林太医处理到一半,忽然停手,迟疑地看向苏清韫,“相爷体内这股冰火异力,与姑娘玉璜之力似乎同源又相克…老朽的寻常药物,恐难奏效,甚至可能引发冲突。可否…请姑娘以玉璜之力,稍作疏导安抚?”
谢珩立刻道:“不必。她消耗亦大…”
“可以。”苏清韫打断了他,声音平淡。她走上前,伸出手,指尖并未直接触碰伤口,而是悬停在谢珩胸前伤处上方寸许。
玉璜微光流转,一缕极其精纯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秩序的玉色能量,如同涓涓细流,自她指尖流淌而出,缓缓渗入谢珩伤口附近。
没有之前星垣门前审判领域的宏大,也没有冰火回廊中疏导他自爆能量的激烈,这一次的接触,异常平缓、精准。
玉色能量如同最高明的医师,精准地找到那些冰火冲突最剧烈的节点,并不强行镇压或驱散,而是如同润滑剂般渗入其中,缓和着对冲的锐气,引导着暴烈的能量暂时归于相对平稳的共存。同时,那温润平和的“生”之气息,也在缓慢地滋养着被严重破坏的肌体组织,虽然杯水车薪,却聊胜于无。
谢珩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玉色能量所过之处,如同春风化雪,带来久违的舒缓与安宁。那不仅仅是肉体上的,似乎连灵魂深处那道暗红刻痕带来的、日夜不休的焦灼与痛苦,都被稍稍抚平了一丝。
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体验。痛苦并未消失,却变得可以忍受。他与她之间那道冰冷的“契约”纽带,在此刻,仿佛化作了传递“镇痛”与“维系”的渠道。
他闭着眼,没有看她,却能清晰地“感知”到她指尖能量的每一丝流转,感受到她呼吸的细微变化,甚至…能隐约察觉到她此刻平静外表下,那极力掩饰的疲惫与玉璜能量输出带来的负荷。
“够了。”片刻后,谢珩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哑。
苏清韫指尖微顿,玉色能量随之收回。她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一分,额角细汗凝结,但神情依旧冷淡,仿佛刚才耗费心神为人疗伤的不是自己。
“多谢。”谢珩低声道,这一次的感谢,比冰缝中那次更加清晰,也…更加复杂。
苏清韫没有回应,只是退后一步,对林太医道:“外伤可继续处理。内息之伤…非药石可医,需靠他自己调息,或…等待时机。”
林太医连忙点头,继续包扎。
就在这时,灰隼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面具后的目光扫过屋内情景,对谢珩低声道:“主上,查清楚了。”
“说。”
“王德海此行,明面是奉旨‘协理边务、查问边衅’,实则携带密旨,若寻到由头,可…当场拿下主上,押解回京。他带来了一千禁军精锐,以及四名大内供奉高手(就是门外那四个)。此外,京中有风声,陛下…近来龙体愈发欠安,太子与几位皇子暗斗加剧。朝中有人…不希望主上您再回去。”
谢珩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如此。皇帝既忌惮他功高震主,又觊觎星垣之秘,更可能受了某些人的蛊惑(比如莫怀远残余势力的影响?),想借北漠之事除掉他。王德海,不过是一把更锋利的刀。
“还有,”灰隼继续道,“关内确有北漠细作活动痕迹,但数量不多,主要集中在市井,似是打探消息为主。另外…属下发现,有几股身份不明的江湖人,近日也在关内出没,行踪诡秘,似乎在寻找什么…可能与‘星石’传闻有关。”
星石?星垣遗物的消息,果然已经扩散出去了。北漠、朝廷、江湖…各方势力都在盯着这块“肥肉”。葬雪关,已成漩涡中心。
“知道了。”谢珩挥挥手,“继续盯着,尤其是王德海和他身边的人。非常时期,若有异动…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灰隼领命,悄然而退。
伤口包扎完毕,谢珩重新披上外袍,遮住一身伤痕。他站起身,身形依旧挺拔,仿佛那些伤痛从未存在。
“我去城头。”他对苏清韫道,语气是告知,而非商量。
苏清韫点了点头:“我随你去。”
谢珩脚步微顿,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他知道,她并非关心他,而是作为“观察者”,需要了解战况,评估可能对星垣封印产生的影响。或许,也是想亲眼看看,这场因他们(至少是部分原因)而提前引爆的战争,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穿过行辕重重院落。
沿途遇到的玄甲卫旧部,看到谢珩,无不精神一振,挺直脊梁,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而那些禁军,则神色复杂,敬畏中掺杂着警惕。
登上葬雪关高耸的北城墙时,已是黄昏。
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和连绵的雪山染成一片凄厉的红。寒风凛冽,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
关外,莽莽雪原一片死寂,唯有风声呜咽。但极目远眺,在那地平线的尽头,风吼隘方向,隐约可见扬起的、遮天蔽日的雪尘!如同一条灰白色的巨龙,正向着葬雪关狰狞扑来!
城墙上,守军正在赵明德的指挥下,紧张而有序地进行最后的战前准备。滚木礌石被搬运上城垛,铁锅架起,火油烧沸,弓弩手检查着箭囊,刀盾手反复擦拭着盾牌和刀刃。气氛肃杀凝重,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但眼神中,却有一种背水一战的决绝。
谢珩的出现,如同一剂强心针。不知谁先喊了一声“相爷!”,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士卒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那道玄色的、屹立在墙头的挺拔身影。目光中有激动,有信赖,也有与城共存亡的悲壮。
谢珩没有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只是目光缓缓扫过城头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声音沉稳地传开:“此城身后,是你们的父母妻儿,是中原万里河山。北漠人想打进来,可以。”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寒铁,“那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死战!死战!死战!”不知是谁先嘶吼出声,随即,成千上万的吼声汇聚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冲破风雪,直上云霄!那声音中蕴含的惨烈与决心,让天地为之色变!
苏清韫站在谢珩身侧稍后一步,看着眼前这一幕。冰冷的寒风卷起她鬓角的发丝,玉璜在怀中微微发热,与脚下这座雄关、与这万千守军决死的气息,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她不是将领,不懂兵法,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座关,这些人,在此刻凝聚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意志壁垒。
然而,她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远方那越来越近的雪尘巨龙。玉璜传来的感应,除了战争的杀伐之气,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让她肩头烙印微微灼痛的…混乱与邪恶的气息?似乎混杂在北漠大军那狂暴的气血之中。
她想起了审判之域中看到的,莫怀远背后的阴影邪神,金面人信奉的雷电诡像…北漠这场突如其来的、规模空前的南侵,真的只是拓跋弘为了给兄长报仇,巩固汗位那么简单吗?
还是说…星垣的涟漪,不仅惊动了他们这些“钥匙”持有者,也惊醒了某些沉睡在更黑暗处的…东西?
“来了。”谢珩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只见远方雪尘之中,终于出现了清晰的、如同黑色潮水般的骑兵身影!密密麻麻,无边无际,马蹄踏碎冰雪的轰鸣声即便相隔甚远,也已隐隐传来,如同闷雷滚过大地!一面巨大的、绣着金色狼头的黑色王旗,在队伍最前方猎猎飞扬!
北漠中路军,前锋已至!
而在那黑色潮水的最前方,数骑格外雄骏,当先一人,身着金狼皮袍,头戴鹰羽金冠,即便隔着如此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骄狂与暴戾的气息——正是新任北漠大汗,拓跋弘!(或者说,是占据了拓跋弘躯壳的某种存在?)
拓跋弘扬起马鞭,指向葬雪关,一声充满怨毒与杀意的咆哮,即便顺风传来,也模糊难辨,但那挑衅与毁灭的意味,却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守城将士的心头。
大战,一触即发。
谢珩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剑身在血色残阳与雪地反光中,流淌着幽冷的寒芒。
苏清韫的手,也不自觉地按在了胸口温润的玉璜之上。
烙印微微灼痛,玉璜平稳跳动。
城下,是毁灭的黑色潮汐。
城上,是沉默的钢铁壁垒。
血色残阳,将最后的光辉泼洒在这片即将被鲜血浸透的雪原之上。
永冻荒原的寒风,送来了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硝烟与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