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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苏醒。

不是自然的苏醒,而是一种被蛮力撕开的、带着金属摩擦与马蹄践踏声响的躁动。号角声从主堡最高的望楼响起,苍凉粗粝,穿透寒冷的空气,一层层传递开去。紧接着,各处营房亮起灯火,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呵斥命令声混作一片。整座堡垒如同被抽打的陀螺,骤然加速旋转起来。

苏清韫几乎一夜未眠。那冰冷精神力的反噬让她识海隐隐作痛,玉璜的持续共鸣又让她心绪不宁。听到号角声,她立刻起身,透过破皮子蒙着的窗缝向外看去。

杂院里,老哈图已经提着鞭子,连踢带骂地将乐班众人轰赶起来。“都他妈给老子精神点!大王子殿下辰时入堡,乐班要列队迎驾!谁出了岔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众人睡眼惺忪,慌忙洗漱整理,换上统一的、半新不旧的暗红色乐工服——这大概是他们最体面的行头了。苏清韫也换上了分给她的那套,略有些宽大,她用布条在腰间紧了紧,抱起琴,混入队伍。

天色渐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堡垒,寒风凛冽,卷起地面的沙尘和碎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

乐班被带到主堡前那片还算平整的校场边缘,与其他一些杂役、低级官吏列在一处。校场中央已肃清,铺上了新的黄土,两侧立着持戈佩刀的卫士,个个挺胸凸肚,神色冷硬。更远处,黑石堡的各级军官、文吏、以及闻讯赶来的附近部族头人代表,已按品级肃立等候。

辰时三刻,堡门外传来沉闷如雷的蹄声,由远及近。

“来了!都站好!”一名军官厉声喝道。

所有人屏息凝神,望向堡门方向。

沉重的包铁堡门在绞盘声中缓缓洞开。首先涌入的是一队百人左右的精骑,清一色的黑甲黑马,马如龙,人如虎,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久经沙场的剽悍血腥之气。这是拓跋烈的亲卫“黑狼骑”。

黑狼骑分列两侧,肃然立定。紧接着,更多的骑兵、步卒、旌旗仪仗如潮水般涌入,瞬间填满了校场大半空间。最后,八名格外魁梧、身披重甲、手持长柄战斧的武士,簇拥着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雄骏战马,缓缓行至校场中央。

战马之上,端坐着北漠大王子,拓跋烈。

他年约三十五六,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即使端坐马背,也如一座铁塔。面容粗犷,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精光四射,扫视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他未戴金冠,只以一根乌木簪束发,身上穿着看似普通的玄色皮袍,外罩半身鳞甲,腰间挂着一柄样式古朴的弯刀。没有多余的装饰,却自有一股慑人的威势与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苏清韫站在乐班人群中,低垂着眼,用余光观察。她能感觉到,当拓跋烈目光扫过乐班所在区域时,怀中的玉璜猛地一跳,共鸣感骤然强烈!那感觉…不是针对拓跋烈本人,而是他腰间那柄弯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弯刀刀柄上镶嵌的一颗…暗红色的、不起眼的石头?

那石头仅有拇指指甲大小,色泽暗沉,混杂在繁复的刀柄纹饰中极难察觉。但玉璜的感应却明确无误地指向它——那是一块与玉璜同源、但气息更加暴烈灼热的“碎片”!

难道那就是“钥匙”的一部分?被镶嵌在了拓跋烈的随身佩刀上?

苏清韫心头震动,连忙收敛心神,不敢再多看。她能感觉到,在拓跋烈身后不远处,跟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马车旁有四名护卫,皆作中原武士打扮,气息内敛而阴冷。马车窗帘紧闭,但苏清韫几乎可以肯定,那位莫先生就在车内。

拓跋烈并未下马,只在校场中央停留了片刻,接受了守将和几位重要头人的拜见,简短训斥了几句边防要务,便在一众亲卫簇拥下,径直往主堡行去。青篷马车无声跟上。

迎接仪式草草结束。乐班众人松了口气,又被老哈图驱赶着回到杂院,继续为晚宴合练。

苏清韫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玉璜对那颗红色碎片的强烈共鸣,以及之前感应到的莫先生院中那另一股相似气息…这“钥匙”恐怕不止一件,且已分散!拓跋烈随身携带一部分,莫先生掌握另一部分?他们想做什么?

午间歇息时,苏清韫借口寻找丢失的一枚普通琴轸(她已暗中将做了暗记的特制琴轸替换下来),在杂院通往市集的一处僻静拐角,快速将那个缠着琴弦的琴轸塞进了一块松动墙砖的缝隙,并用炭灰做了个极细微的记号——这是她与谢珩约定的第二种联络方式,非紧急但需尽快传递信息时使用。

做完这一切,她若无其事地返回。

***

同一时刻,主堡东侧客院。

院落不大,却异常清静,与堡内其他地方的喧嚣杂乱形成鲜明对比。院中植着几丛耐寒的枯竹,一口石井,地面清扫得不见落叶。正屋门窗紧闭,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青铜雁鱼灯。

莫先生——莫怀远,正盘膝坐在一张蒲团上。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身着青色道袍,头戴逍遥巾,乍看确如一位飘逸出尘的隐士。但那双半阖的眼睛偶尔睁开时,露出的却是幽深如潭、不带丝毫感情的冷光。

他面前的小几上,平放着一块残缺的玉盘。玉盘约莫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似是从更大的器物上碎裂下来。玉质温润,内里流淌着乳白色与淡金色交织的光晕,与苏清韫的玉璜有七分相似,但气息更加古老、晦涩,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痕般的躁动。

玉盘旁边,还散落着几枚龟甲、几根蓍草,以及一个盛着半碗暗红色液体的陶碗。

莫怀远指尖轻轻抚过玉盘边缘,感受着其中能量的细微波动。忽然,他指尖一顿,眉头微蹙。

就在刚才,玉盘似乎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仿佛与远处的某种同源之物产生了瞬间的共鸣。那共鸣来自…西南方向?杂役区?

他闭上眼,凝神感应。那股共鸣极其短暂,一闪即逝,难以捕捉。但那种纯净、中正、充满生机的感觉…与手中这块残盘(或者说“主盘”)的古老晦涩截然不同,倒更像是…传说中“星垣”核心区域遗落的“辅器”?

辅器现世了?而且就在这黑石堡内?

莫怀远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拓跋烈那块“火精石”碎片,加上自己手中这块“坤元盘”残片,若能再得一件完整的“辅器”,或许…就能拼凑出更接近完整的“钥匙”,打开那扇门的机会也将大增。

他屈指一弹,一点幽绿火星落入陶碗,碗中暗红液体无声沸腾,散发出带着腥甜的铁锈气味。烟雾升腾,扭曲变化,隐约呈现出一幅模糊的景象:一个抱着琴的、低着头的女子侧影,背景是杂乱的院落和马厩。

“乐班…琴师…”莫怀远低声自语,眼中幽光闪动,“倒是会藏。”

他拂袖散去烟雾,将玉盘小心收起。此事需得谨慎。拓跋烈刚至,堡内耳目众多,不宜大动干戈。不过…晚宴之上,倒是个试探的好机会。

他唤来门外一名护卫,低声吩咐了几句。护卫领命而去。

***

谢珩在午时过后,收到了那枚做了暗记的琴轸。

传递者是堡内市集一名卖针线的老妇人,她是玄甲卫早年布下的一颗暗棋。琴轸上的缠绕方式,确为苏清韫所留的暗号,表示“已确认目标位置,有重要发现,但未暴露,需保持静默”。

谢珩捏着那枚冰冷的黄铜琴轸,指腹摩挲过琴弦缠绕的凹痕,眼神深沉。苏清韫成功传递出信息,说明她暂时安全,且有所收获。但她特意强调“未暴露”和“保持静默”,意味着情况复杂,不宜妄动。

他将琴轸收起,对面前的秦苍道:“夜宴防卫图拿到了?”

“拿到了。”秦苍取出一张叠好的粗纸,在桌上铺开。纸上用炭笔画着简略但清晰的线条,标注出宴会厅(主堡正厅)的布局、出入口、屏风位置、以及明暗岗哨的大致分布。“这是从一个贪杯的卫队副尉嘴里套出来的,结合我们的人暗中观察,基本可靠。”

谢珩目光扫过图纸。宴会厅呈长方形,坐北朝南,拓跋烈的主位设于北端高台。乐班位于西侧偏厅,有珠帘相隔,既能献乐,又不会直面贵客。东侧有侧门通往内廊,是仆役进出传菜送酒的通道。厅外庭院、廊下、屋顶,皆有固定哨和游动哨。

“那位莫先生的客院,查得如何?”

“守卫森严,皆是拓跋烈拨给他的亲信,外人难以靠近。”秦苍指向图纸东侧一片空白区域,“但属下发现,客院后方紧邻堡墙,墙外是一段陡峭的岩壁,下方便是干涸的河床。若是从外侧攀援,或有可乘之机。”

谢珩沉吟片刻,摇头:“不急。先解决拓跋烈。莫先生此人,深浅未知,且与影煞有关,不宜打草惊蛇。苏姑娘既已混入乐班,晚宴时让她留意莫先生动向即可。”

他手指点向乐班位置:“夜宴开始后,我会设法制造混乱。你带人趁乱控制西侧偏厅入口,接应苏姑娘撤离。刺杀拓跋烈,由我亲自出手。”

“主上,您的伤…”

“无碍。”谢珩语气平淡,“杀他,一剑足矣。”

秦苍深知谢珩脾性,不再多劝,只低声道:“属下已安排好人手,混入宴席仆役和厅外护卫中。信号一发,便可同时发难。”

“嗯。”谢珩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拓跋烈既至,影煞那边…也该有动静了。传令下去,所有人提高警惕,尤其是注意有无陌生面孔或异常气息接近苏姑娘所在区域。”

“是。”

***

申时过后,黑石堡内的气氛越发紧绷而喧腾。

主堡方向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仆役们川流不息地运送着酒肉、果蔬、器皿。空气中飘荡着烤肉的焦香和烈酒的辛辣。受邀的各部头领、重要军官、以及少数有头脸的商人,陆续持帖入堡,被引往宴会厅。

杂院里,乐班众人已换上干净的乐工服,最后一次检查乐器。老哈图紧张得满头大汗,反复叮嘱着曲目顺序和注意事项。苏清韫默默调着琴弦,将三根特制琴弦换上,又将那十二支藏有机括的琴轸一一装入琴身,动作隐蔽而自然。

她换上了一套稍合身些的月白色乐工裙,长发挽成简单的双环髻,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过于苍白的脸色,也模糊了原本清晰的轮廓。镜中映出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略带愁苦、与原本的苏清韫有五六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年轻琴师。

怀中的玉璜持续传来温热的悸动,与东北方向那两股气息隐隐呼应。肩头的烙印也在发烫,仿佛在提醒着她什么。

戌时正,天色彻底黑透。堡内各处燃起熊熊火把,将黑夜驱散。乐班被一名管事引领着,从侧门进入主堡,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宴会厅西侧的偏厅。

偏厅与主厅以一道厚重的珠帘和一座十二扇的紫檀木雕花屏风相隔,既能隔音,又能让乐声清晰地传过去,却看不清厅内具体情形,只能透过缝隙看到晃动的人影和灯火。

乐班众人按照预先排定的位置坐下。苏清韫的位置在偏厅内侧,靠近一扇通向后方杂物间的小门,这让她心中稍安。

隔着珠帘,能听到主厅里传来的喧哗笑谈、觥筹交错之声。拓跋烈粗豪的笑声时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各部头领谄媚的祝酒词、军官们粗俗的玩笑、夹杂着北漠语和生硬的中原官话,混杂成一片属于权力场特有的、虚伪而热烈的声浪。

老哈图示意乐班开始奏乐。先是几首北漠传统的迎宾宴乐,节奏欢快热烈。苏清韫随着众人拨动琴弦,琴音混在笛声、鼓声、胡琴声中,并不突出。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拓跋烈似乎兴致很高,大声谈论着边境防务、各部贡赋、以及对中原用兵的雄心,引得席间一片附和与赞叹。

苏清韫一边机械地弹奏着,一边凝神感应。玉璜的共鸣始终存在,且越来越清晰。她能分辨出,那较强的共鸣来自主位方向,应是拓跋烈刀柄上的红色碎片;而另一股稍弱、但更加晦涩古老的共鸣,则来自主厅东侧某个位置——莫先生果然在席!

就在这时,主厅里拓跋烈忽然高声道:“久闻莫先生博古通今,尤擅音律。今日盛宴,岂能无雅乐?听闻先生从中原带来一曲《破阵》,慷慨激昂,正合此景!可否请先生指点乐班,奏上一曲,以助酒兴?”

席间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珠帘另一侧,传来一个温和清越、与北漠粗豪环境格格不入的声音:“殿下过誉。在下略通音律,岂敢言指点。既然殿下有命,便献丑了。”

是莫先生!

苏清韫心中一凛。

紧接着,偏厅与主厅相连的珠帘被两名侍女掀开一道缝隙,一个身着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缓步走入偏厅。正是莫怀远。

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乐班众人,最后落在了苏清韫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却让苏清韫如同被毒蛇盯上,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怀中的玉璜猛地一颤,共鸣中带上了一丝尖锐的警告!

莫怀远微微一笑,移开目光,走到乐班前方,对老哈图道:“《破阵》之曲,需以琴为主,辅以鼓、笛。请琴师移步近前,老夫略说几句指法。”

老哈图连忙示意苏清韫上前。

苏清韫深吸一口气,抱着琴,低眉顺眼地走到莫怀远身前数步处站定。

莫怀远并未看她,只对着琴说道:“此曲起势宜急,如金戈铁马突至;中段转缓,似沙场暂歇,暗藏杀机;尾声再起,需有玉石俱焚、一往无前之气。琴音需凝而不散,厉而不躁…”

他娓娓道来,言语精辟,确似精通音律。但苏清韫却感到一股无形无质、阴冷滑腻的精神力,正如同触手般,悄无声息地自莫怀远身上蔓延而出,向她周身探来,尤其是…向她怀中的位置!

他在试探!他在感应玉璜!

苏清韫浑身绷紧,将全部心神沉入玉璜深处,沟通那古老意志,尽力收敛玉璜的一切气息波动,同时以玉璜能量在体表形成一层极淡的、隔绝探测的屏障。肩头烙印灼热如火,与玉璜能量隐隐呼应。

那阴冷精神力在她周身盘旋数息,似乎未能发现异常,缓缓缩回。

莫怀远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随即恢复平静,笑道:“…大致如此。姑娘可明白了?”

苏清韫垂首,用刻意压低、略带颤抖的声音道:“民女…尽力而为。”

“好。”莫怀远转身,对老哈图点点头,便掀帘返回主厅。

珠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苏清韫背后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瞬间的较量,凶险万分。若非玉璜与烙印联合抵御,若非她及时收敛,恐怕已然暴露。

这莫先生,不仅精神力强大,对“星垣”遗物的感应也如此敏锐!他方才分明是冲着她怀中的玉璜而来!

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尽快行动,尽快撤离!

她回到座位,与乐班众人稍作沟通,便开始演奏《破阵》。

琴声起,果然金铁交鸣,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苏清韫指下虽因伤略有凝滞,却将那份苍凉悲壮、决绝惨烈之意演绎得淋漓尽致。主厅中的喧哗渐渐低了下去,似被琴音所摄。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主厅内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拓跋烈响亮的喝彩:“好!好一曲《破阵》!赏!重赏乐班!”

珠帘再次被掀开,一名管事端着托盘进来,盘中是几锭银子和一些散碎金银。老哈图喜笑颜开,连连谢恩。

苏清韫却无暇顾及这些。她的目光透过珠帘缝隙,死死锁定主厅东侧那个青袍身影。

只见莫怀远正微微侧首,对身旁一名护卫低语了几句。那护卫目光一闪,悄然离席,向着偏厅方向瞥来。

不好!

苏清韫心中一沉。莫怀远起疑了!他派人来了!

几乎就在同时,怀中的玉璜和肩头的烙印,同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灼痛与悸动!那感觉…不仅仅是警告,更像是一种共鸣达到顶峰、即将引发某种变化的征兆!

而主厅之中,拓跋烈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手不自觉地按向了腰间弯刀的刀柄,眉头皱起,疑惑地看向莫怀远的方向。

时机,到了!

苏清韫再不犹豫,手指悄然抚过琴身暗藏的机括。

“砰!”

一声轻微的爆响,并非来自琴,而是来自主厅屋顶!一片瓦砾突然坠落,砸在席间,引起一阵惊呼骚乱!

谢珩动手了!

混乱,瞬间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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