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上发现诡异蓝绿色铜锈碎屑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甘泉宫压抑的气氛。汉武帝刘彻的震怒如同实质的雷霆，席卷了整个离宫。他下令彻查的旨意，带着森冷的杀意，所有昨日至今晨接触过祭坛的宦官、宫女、卫士，甚至负责祭祀礼仪的礼官，全部被隔离审查，由苏文和皇帝最信任的宫廷禁卫亲自负责。
一时间，甘泉宫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气息，比之前的肃穆压抑更令人窒息。
刘据被“请”回了为他安排的临时居所——一处离皇帝寝宫不远、便于“侍奉汤药”的精舍。月华早已在精舍内焦急等待。
“殿下！”月华见刘据安然回来，松了口气，随即压低声音，“祭坛异物之事，已在宫内传开！陛下震怒非同小可！苏文亲自带人严查，已经抓了十几个相关人等审问！”
“嗯。”刘据点头，走到窗边，望向祭坛方向。夜色深沉，但那边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显然调查还在紧张进行。“我们的人，可曾暴露？”
“回殿下，未曾。发现异物的宫人，是奴婢早前布置在祭坛外围洒扫的，身份低微，不起眼。他只按吩咐‘偶然’发现并上报，未提及任何人指使。苏文盘问时，他也只说是清扫时眼尖看到反光。”月华谨慎地回答。
“好。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刘据沉声道。他知道，现在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引火烧身。父皇的怒火已经点燃，接下来，就看这把火能烧出什么，以及…会烧向谁。
翌日清晨，刘据依例前往皇帝寝宫问安侍药。寝殿内的气氛依旧凝重。刘彻半倚在榻上，脸色比昨日更显阴沉，苏文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显然，一夜的审讯，并未得到满意的结果。
“儿臣参见父皇。”刘据恭敬行礼。
刘彻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刘据，带着审视和探究。他接过苏文奉上的药碗，却没有立刻喝下，而是用碗盖轻轻拨弄着碗中的药汁，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太子昨日所言‘甘泉化戾’之说…倒是有趣。不知此说，出自《河图》哪一篇章？朕倒是想找来一观。”
来了！父皇果然没有忘记他昨日的“急智”之言，这是在考校他！刘据心中凛然。他昨日情急之下杜撰的“甘泉化戾”之说，根本就是无源之水，哪里找得到出处？一旦被戳穿是信口开河，不仅之前的努力白费，更会坐实“欺君”和“巧言令色”的罪名！
电光火石间，刘据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赧然”和“惶恐”，连忙躬身道：“父皇恕罪！儿臣…儿臣昨日忧心父皇龙体，情急之下，口不择言…那‘甘泉化戾’之说，并非儿臣亲见《河图》原文，而是…而是儿臣在太子宫翻阅前朝方士遗留下的杂记残篇时，见有‘荧惑近心，遇水则宁’之语，又见父皇在甘泉宫禳灾，泉名‘甘泉’，故牵强附会，妄加揣测，以求宽慰父皇之心…儿臣学艺不精，妄言天象，请父皇责罚！” 他主动承认是“牵强附会”、“妄加揣测”，将动机归结为“忧心父皇”和“学艺不精”，姿态放得极低。
刘彻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深邃难测。就在刘据感觉后背冷汗都要浸透衣衫时，刘彻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遇水则宁’？倒也有几分道理。甘泉，甘泉，终究是水。” 他话锋一转，不再纠缠于此，仿佛真的接受了这个解释，转而问道：“祭坛秽物一事，太子以为如何？”
刘据心中稍定，知道第一关算是险险过了。他斟酌着词句，谨慎回答：“回父皇，此事蹊跷诡异。祭坛神圣，每日洒扫，此等异物绝非自然生成。儿臣以为，若非有人疏忽职守，致使污秽之物混入，便是…有人心怀叵测，刻意放置，意图扰乱祭祀，亵渎神明！” 他将两种可能都点出，但重点落在后一种“心怀叵测”上，既符合父皇的震怒方向，又为后续引导埋下伏笔。
“心怀叵测…”刘彻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太子觉得，会是谁？”
这个问题更加凶险！直接让太子指认嫌疑人！无论指谁，都可能落入圈套，或被视为借机铲除异己！
刘据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茫然和愤慨：“儿臣愚钝，深居东宫，于甘泉宫人事一无所知，实不敢妄加揣测！然此等行径，置父皇安危于不顾，更亵渎天地神明，动摇社稷根本！其心可诛！其行可灭！儿臣只知，无论是谁，胆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必受天谴人诛！” 他避开了具体指认，只表达对行为的愤怒和对凶手的诅咒，态度鲜明却又不留把柄。
刘彻深深地看了刘据一眼，没有再追问。他端起药碗，慢慢啜饮着苦涩的药汁，寝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刘据垂手侍立，能清晰地感受到父皇那深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带着审视、猜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报——！” 殿外突然传来期门武士统领急促的禀报声，打破了沉寂。
“进来！”刘彻放下药碗。
一名身着甲胄的武士统领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块用锦帕包裹的小小铜片：“启禀陛下！臣等在祭坛下方蟠龙纹饰附近反复搜查，于一处极其隐蔽的凹槽内，发现了此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块铜片上。那是一块约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的青铜薄片，奇特的是，其表面并非寻常青铜的暗青色，而是覆盖着一层人工打磨过的、极其鲜艳诡异的蓝绿色铜锈！其色泽，与先前发现的碎屑一模一样！
刘彻眼神一凝：“呈上来！”
苏文连忙接过铜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榻边的矮几上。刘彻凑近仔细观看，那人工打磨的痕迹和特意营造的蓝绿色泽清晰可见！这绝非自然形成，而是人为制造的、用于在特定光线下折射强光的“凶器”！
“查！此物从何而来？何种铜料能生成此等锈色？宫中库房、各处工坊，给朕一一排查！凡有类似铜料或器物者，一律封存！所有经手匠人，一律拘押审问！”刘彻的声音如同寒冰，杀意凛然。有了这块完整的铜片，性质更加恶劣，这是赤裸裸的谋害！
“诺！”武士统领领命而去。
刘据看着那块蓝绿色铜片，心中念头飞转。此物是突破口！若能查清铜料来源，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幕后黑手！他需要情报！
就在这时，一名不起眼的年轻宦官，端着替换的茶水低头走进来。在与刘据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极其轻微、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传入刘据耳中：“铜…赵地…商人…”
赵地商人？赵国！刘据心中豁然开朗！江充就是赵国人！赵国邯郸！赵国自古便是铜矿开采和青铜器制造的重地，其特有的铜矿成分和独特的锈蚀工艺，在天下都颇有名气！这块刻意制造的蓝绿色铜片，极有可能就来自赵国！而能将赵国特产的铜料带入宫中，并放置在祭坛上的，除了有内应，必然还有宫外势力的配合——江充的嫌疑，瞬间飙升到顶点！
机会！这是盯死江充的关键线索！但如何利用？直接告诉父皇？证据不足，仅凭一个宦官的低语，难以取信，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必须让父皇自己“发现”这条线索！
刘据心思电转，在刘彻的目光再次扫过来时，他脸上适时地露出思索之色，仿佛被那块铜片吸引了注意力，带着一丝孩童的好奇，轻声自语道：“此铜色泽诡异，儿臣似在何处见过…对了！董夫子曾讲《考工记》，提及天下铜锡之利，言及赵地邯郸之铜，质佳而色异，尤善生特殊之锈，为它处所不及…不知此物，是否…”
他故意说得有些模糊，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榻上的刘彻听清。他将线索指向赵国，但引用的却是董仲舒讲过的《考工记》知识，合情合理，毫无破绽。
刘彻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赵地邯郸之铜？特殊之锈？”他猛地看向刘据，“董仲舒当真讲过？”
“回父皇，夫子授课时确曾提及，言赵地铜矿有别于他处，所铸器物，若经特殊处理，可生异色锈蚀，或为青绿，或为斑斓…儿臣当时只当奇闻异事，未曾深究。今日见此异物，才骤然想起…”刘据一脸“恍然大悟”又带着点不确定的神情。
“赵地…邯郸…”刘彻眼中寒光爆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赵国！又是赵国！之前军粮案牵扯的王遂，其妻族似乎就与赵地商贾有牵连！而那个在长安城搅动风雨、接手王家黑产的江充，正是赵国人！这难道是巧合？
一条无形的线，在刘彻心中骤然绷紧！祭坛异物的铜料来源、赵地商人、江充…这些碎片瞬间被串联起来！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帝王的直觉告诉他，那个躲在暗处的毒蛇，其巢穴很可能就在赵国！
“苏文！”刘彻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决断，“传旨廷尉府！立刻派人，秘密前往赵国邯郸，查！给朕彻查当地铜矿、铜坊！尤其是能产出此种特殊蓝绿色锈蚀铜料的！查清近半年，有无异常铜料流出，流向了何处！特别是…与长安的关联！凡有可疑者，一律锁拿！记住，秘密行事，不得打草惊蛇！”
“诺！”苏文心中一凛，知道皇帝这是动了真怒，要深挖幕后了。
刘据垂首肃立，心中稍定。第一步引导成功了！父皇的视线终于被引向了赵国，引向了江充的老巢！这比他直接告发有力得多。
然而，他心中的危机感并未减轻。甘泉宫依旧危机四伏，栗贲和檀何方士还在暗中活动。父皇对他的态度，也依旧复杂难明。
就在此时，一名期门武士匆匆而入，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军报：“陛下！河西八百里加急！骠骑将军霍去病密奏！”
河西？霍去病？刘彻和刘据的心同时提了起来！河西降部刚刚安置，此刻传来密奏，绝非寻常！
刘彻立刻接过军报，撕开火漆，迅速浏览。他的脸色随着阅读而不断变幻，先是凝重，继而震惊，最后化为一片冰冷的肃杀！
“好！好一个浑邪王！好一个金日磾！”刘彻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怒极反笑，“朕待他们不满！竟敢如此！”
“父皇？”刘据忍不住出声询问，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
刘彻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将密报递给苏文：“念给太子听！”
苏文颤抖着接过密报，念道：“臣去病顿首泣血急奏：浑邪王降部安置五郡塞外，初尚安稳。然休屠王旧部渠帅数人，因不满浑邪王杀其旧主，更疑朝廷分而治之，心怀怨望，暗中串联。金都尉（金日磾）虽竭力安抚弹压，然叛众狡诈，假意归顺。三日前深夜，叛众数千人突然发难，冲击金都尉营帐，欲劫持都尉，裹挟降众北逃！幸赖金都尉临危不乱，率亲卫死战，臣闻讯亦率轻骑驰援，血战竟夜，方击溃叛众，斩杀渠帅数人。然…金都尉身被数创，伤势颇重！叛众虽溃，然其核心数百骑，趁乱突出重围，遁入贺兰山麓，恐为后患！降部人心再度浮动，局势危如累卵！臣与金都尉浴血苦撑，然兵力捉襟见肘，恐难久持！恳请陛下速派援军及得力重臣，携重兵、携厚赏，急赴河西，以雷霆之势震慑降部，以怀柔之策安抚人心，否则…河西恐有倾覆之危！臣去病再拜顿首！”
金日磾重伤！降部复叛！数百叛骑遁入贺兰山！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霍去病密报中的措辞“泣血急奏”、“危如累卵”、“恐有倾覆之危”，无不显示河西局势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一旦降部彻底失控，整个河西走廊将得而复失，大汉北疆将永无宁日！
刘彻的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金日磾是他寄予厚望的心腹，竟重伤！霍去病再勇猛，独木难支！派谁去？谁能担此重任？谁能同时具备镇抚降部的威望、掌控军队的能力和…让他绝对放心的忠诚？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缓缓地，落在了侍立在一旁的太子刘据身上。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苏文捧着密报的手在微微颤抖。刘据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父皇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的东西太过复杂，有审视，有考量，甚至有一丝…疯狂的试探？
“太子，”刘彻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带着一种奇特的压迫感，“河西之事，你也听到了。危如累卵，瞬息万变。依你之见，朝廷当如何应对？朕…该派谁去力挽狂澜？”
问题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刘据心上！父皇竟在如此重大的军国危机面前，询问一个七岁太子的意见？这绝非信任！这是比祭坛异物更加凶险的试探！是把他放在火上烤！无论他回答什么，都可能被过度解读！推荐人选？他有何资格？分析局势？他如何能知兵？沉默不语？又会被视为无能或藏私！
甘泉宫的迷雾似乎变得更加浓重。祭坛的阴谋尚未完全揭开，河西的烽烟又骤然燃起。而年轻的太子刘据，被推到了风暴的最前沿，在父皇那深不可测的目光注视下，面对着关乎帝国命运的抉择。他该如何回答？他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决定自己的命运，甚至整个大汉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