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黎明前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反射着惨白探照灯光的地面，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更加浓重的铁锈与潮湿混凝土的气味。集体宿舍在起床号凄厉的嘶鸣中苏醒，如同一个垂死的巨人发出的一声叹息。顾愔随着人流起身，动作与周围的劳工一样带着被剥夺睡眠后的麻木与迟缓。他穿上那身散发着机油和汗味的工作服，将“鲁道夫·舒斯特”这个角色重新披挂在身，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复刻着昨日的痕迹。
昨夜废墟中的血腥裁决与神秘狙击手的窥视，仿佛只是一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模糊的噩梦，被牢牢封锁在绝对的理性之下。但他的感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敏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无形的监控之网，在经历了昨夜东区扰动和旧城废墟的追捕后，非但没有松懈，反而收得更紧，如同潜伏在伤口周围的食人鱼，更加警惕，也更加耐心。
【“今天的‘视线’密度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七，主要集中在能量敏感度和生命体征监测上。”】石中剑的意念汇报着分析结果，【“他们没找到确凿证据，但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小子，你现在是粘板边缘的鱼，随时可能被翻面。”】
顾愔沉默地咀嚼着寡淡无味的合成糊状早餐，对石中剑的比喻不置可否。他需要在这粘板之上，跳一场精准而危险的舞蹈。
前往b-7仓库的路上，他能感觉到至少有三道不同的视线交错落在他身上。一道来自明显的内务监察科便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道隐晦，可能来自隐藏在普通工人中的眼线；还有一道，则带着某种技术性的、非人的凝视——或许是高处的某个监控探头，配备了更先进的生物识别与能量感应模块。
仓库依旧充斥着熟悉的噪音和气味。老格哈德，那位头发花白、脸上刻满岁月与油污痕迹的仓库主管，看到他时，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混合着担忧、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他没有多问昨夜东区“意外”的细节，只是像往常一样，用沙哑的嗓音分配着任务，但将顾愔的工作范围，更多地限制在了仓库核心区域，远离那些敏感的能源管道接口。
“鲁道夫，你今天负责把c区那批刚到货的‘雷神-V型’谐振电容分类检测，记录参数。”老格哈德递给他一份厚厚的清单和一台笨重的检测仪，“仔细点，这批东西金贵，参数不准会出大乱子。”
c区，虽然是仓库内部，但距离那扇通往“特殊项目部”研究区域的、时刻由两名荷枪实弹士兵把守的厚重隔离门，是可视距离内最近的工作点。这是一个微妙的位置，既是信任，也是更严密的看管。
【“老家伙在试探你，也在保护你。”】石中剑一针见血，【“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同时给了你一个观察‘那扇门’的合法位置。有意思。”】
顾愔接过清单和仪器，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属于鲁道夫的、对精密仪器的敬畏和一丝畏难情绪。“是，格哈德先生，我会小心的。”
他推着工具车，走向c区货架。那里堆放着大量板条箱，里面是封装在防震材料中的新型谐振电容，它们与p能量核心的稳定运行息息相关。他的工作枯燥而繁琐：开箱，取出电容，连接检测仪，记录各项参数，分类存放。
整个过程，他表现得如同一个资质平庸但态度认真的学徒。动作略显笨拙，阅读说明书时需要反复确认，记录数据时一笔一划，速度不快。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底层劳工在面对高科技产品时应有的局促与努力。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睑下，目光却如同最隐蔽的扫描仪，记录着一切有价值的信息：
那扇隔离门的开启频率——平均每两小时一次，有穿着特殊防护服的研究员或技术人员进出。
守卫的换岗时间——每隔四小时，交接过程严谨，无隙可乘。
进出人员携带的物品——多数是密封的金属箱，少数时候会推着盖着防尘布的小型推车，形状各异。
空气中最细微的能量波动——当隔离门开启时，会有极其短暂而强烈的、高度浓缩的p能量气息涌出，比外界管道中的更加甜腻，也更加……不稳定，仿佛混合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体凋零前的焦灼感。
【“门后的能量场很混乱，充满了……痛苦的共鸣。”】石中剑的意念带着一丝厌恶，【“像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尖叫，然后被强行拧成一股。这就是‘熔炉’的味道？”】
顾愔不动声色地将一个电容接入检测仪，手指在操作面板上缓慢地按动着。他需要更多，光是这些外部观察远远不够。“遗烬”需要的是维护周期的具体安排和安保等级，这意味着他必须接触到更内部的信息流。
机会在下午出现。一名“特殊项目部”的技术员急匆匆地来到仓库，要求立刻领取一批高敏度的能量波动记录仪。老格哈德正在核对另一批重要物资，抽不开身，他看了一眼正在不远处“认真”工作的顾愔，犹豫了一下，还是喊道：“鲁道夫！过来一下，带这位先生去A-3库房，取五台‘夜莺-IV型’记录仪，手续我来补！”
A-3库房，存放着更高等级的精密仪器，其管理终端与仓库的主控网络有数据连接。而领取手续，需要权限刷卡和纸质单据双重确认。
顾愔心中一动，脸上却露出惶恐：“格哈德先生，我……我不熟悉A-3的流程……”
“跟着指示做就行！别弄坏东西！”老格哈德不耐烦地挥挥手，似乎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一丝烦躁。
【“机会来了。主控网络的数据流，或许能窥探到一丝‘熔炉’的脉搏。”】石中剑的意念带着一丝跃跃欲试。
顾愔顺从地点头，对那位面色不耐的技术员示意：“先生，请跟我来。”
前往A-3库房的路上，技术员一言不发，步伐很快。顾愔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扫过走廊墙壁上内嵌的、偶尔闪烁 status 指示灯的数据接口。他的灵能感知提升到极致，如同无形的触须，轻轻拂过那些接口。
在A-3库房门口，技术员拿出身份卡刷开第一道门禁。库房内部灯火通明，摆放着各种精密设备。领取流程需要先在门内的终端上扫描技术员的身份卡，输入提取指令，然后由仓库人员（顾愔）用老格哈德临时授权给他的次级权限卡确认，最后才能打开特定的保险柜。
就在技术员在终端上操作，输入指令和密码的瞬间，顾愔的指尖看似无意地搭在了终端旁边的一个用于设备调试的、通常处于开放状态的备用数据接口上。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探测的灵能，如同数据洪流中的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这并非粗暴的入侵，那样会立刻触发警报。而是模拟出一种特定的、用于设备状态自检的、低优先级的查询信号。这股信号顺着网络，流向仓库的主服务器，尝试在浩瀚的数据包中，捕捉任何带有“熔炉”、“维护周期”、“安保部署”、“特殊项目部日程”等关键词的碎片信息，或者与之关联的能量调度指令。
这个过程极其危险，如同在雷区跳舞。任何微小的异常数据波动，都可能引起网络监控中心的注意。
技术员输入完毕，示意顾愔刷卡。顾愔拿出那张临时权限卡，动作“笨拙”地在读卡器上蹭了两下，才成功识别。他利用这短暂的几秒钟，维持着那丝灵能信号的稳定。
数据流如同湍急的河水冲刷而过。大量无关的信息——库存清单、维修记录、人员考勤……忽然，几个被加密标记，但标签与能量核心调度相关的数据包一闪而过！同时，一段关于“delta区域，三日后，0800时起，能量屏蔽力场升级及核心共振校准，安保等级提升至‘赤红’……”的残缺日志片段，被他的灵能信号短暂地“蹭”到了一点边缘信息！
【“捕捉到碎片！维护周期，三天后上午八点，代号‘赤红’安保！”】石中剑的意念迅速反馈，【“加密很强，无法获取细节，但核心时间和安保代号确认！”
足够了！
顾愔立刻切断了那丝灵能连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成功”地打开了保险柜，取出了五台封装严密的“夜莺-IV型”记录仪，递给技术员。
技术员清点完毕，不耐烦地签了字，匆匆离去。
顾愔站在原地，看着技术员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的工装，在内层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刚才那片刻的信息窃取，其凶险程度不亚于昨夜在废墟中的战斗。
他返回c区，继续他那“笨拙”的检测工作，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小插曲。
下班，检查，返回宿舍。监控的视线依旧严密，但顾愔能感觉到，其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他今天的表现，完美无瑕，甚至比平时更加“鲁道夫”。
躺在床铺上，他闭上眼睛，开始整理今日所得。维护周期，安保代号“赤红”，以及那扇门后传来的、充满痛苦共鸣的能量气息……“熔炉计划”的轮廓，正在他脑海中一点点变得清晰，也变得更加狰狞。
接下来，他需要将这份情报，传递给“渡鸦”。而这本身，又是另一场危机四伏的挑战。
【“情报到手，下一步就是送出去了。”】石中剑的意念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希望下次‘送货上门’的时候，别再碰上帝国的大队人马，还有那个……躲在塔上的‘朋友’。”】
顾愔没有回应，只是将意识沉入更深的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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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b-7区每一个人的心头。无形的压力并非来自天气，而是源于那悄然提升至“赤红”等级的安保。更多的内务安全部士兵出现在走廊和关键节点，他们的眼神更加锐利，扫描设备的光芒在暗处频繁闪烁。就连平日略显嘈杂的仓库，今日也只剩下机器低沉的嗡鸣和人们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顾愔如同风暴眼中最平静的一点，依旧进行着他枯燥的电容检测工作。但他的每一个神经元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情报已获，如何传递？与“渡鸦”约定的“老地方”会面风险极高，帝国此刻必然对所有非常规接触点布下天罗地网。
【“粘板快竖起来了，鱼先生。”】石中剑的意念抵达，【“他们不是在防你出去，而是在等‘遗烬’自投罗网。你手里的情报，现在是烫手山芋。”】
就在顾愔思索破局之法时，一阵极其轻微、但不同于机器运转的震动感，从他脚底传来。非常微弱，仿佛来自地底深处，伴随着一种低频率的、令人牙酸的能量嘶鸣，即使隔着厚重的鞋底和混凝土地面，也能被他的灵能核心隐约捕捉到。
【“嗯？地下的‘熔炉’……似乎有点‘消化不良’？”】石中剑的意念带着一丝探究。
几乎同时，仓库内的灯光猛地闪烁了一下，那扇通往特殊项目部的隔离门上方，一盏红色的警示灯无声亮起。几名原本肃立门口的士兵瞬间握紧了枪械，警惕地扫视四周。空气中那股甜腻的p能量气味，陡然变得尖锐而紊乱。
老格哈德从他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快步走出，脸色异常凝重，他看了一眼顾愔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随即对着通讯器低声快速说着什么。
意外发生了。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熔炉”内部！
顾愔心念电转——混乱，是机会！但必须是可控的、能利用的混乱！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但一部分意识已经与石中剑紧密连接。
【“能放大那种能量紊乱吗？局部，短暂，制造一个掩护。”】顾愔在心中快速询问。
【“模拟那种‘共鸣’失调？可以试试。但很冒险，就像在火药库边划火柴。”】石中剑回应，意念中带着谨慎与一丝兴奋。【“需要极其精准的力度和位置。”】
“鲁道夫！” 老格哈德突然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你去三号备用能源接口，检查一下稳压器读数！刚才电网有波动！”
三号接口，位于仓库相对偏僻的角落，靠近一条较少使用的通风管道，而且——根据顾愔之前的观察——那里有一条废弃的数据线路，物理上靠近主能源管道，但逻辑上可能未被完全监控。
机会！
顾愔应了一声，拿起检测仪，快步走向三号接口区域。他能感觉到至少一道监视视线紧紧跟随着他。
到达位置后，他假装检查着稳压器面板，手指看似无意地搭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与此同时，石中剑断剑的本体在他袖中微微发热，一股极其凝练、模拟着地下“熔炉”紊乱频率的灵能波动，如同注入血管的微量毒素，悄无声息地通过金属外壳和建筑结构，传导至附近的能源管道。
他选择的点和力度都经过精确计算——足以引起一次小范围的、可归咎于设备老化的能量溢出，但又不至于引发连锁崩溃。
嗡——！
低沉的爆鸣声从脚下的管道传来，比昨日的闷响更加刺耳！三号接口附近的几盏灯瞬间熄灭，冒出细小的电火花！刺鼻的臭氧味弥漫开来！安装在墙壁上的一个老旧过载保护器猛地跳闸，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怎么回事？！”
“三号区能量泄漏！”
“快！切断局部能源！”
短暂的、计划内的混乱爆发了！士兵的呼喊，跑动的脚步声，以及应急照明灯惨白的光柱扫过，让这片区域瞬间成为了焦点。
就在这不到十秒的混乱窗口期，顾愔的手指在检测仪的存储模块上飞快操作——他早已将关于维护周期和“赤红”安保的关键信息，加密压缩成一个极小的数据包，伪装成设备日志文件。借着身体的掩护，他将这个微型数据包，通过那条废弃数据线路的物理接口，以一次极短促的、伪装成电磁脉冲干扰的数据喷射，发送了出去！
这是他根据“遗烬”可能拥有的技术能力，预设的一种极端情况下的单向信息传递方式。数据包会像一段垃圾代码，潜伏在网络的某个角落，等待被特定的信号“钓”走。成功率未知，风险极高，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不直接接触的方式。
数据发送完成的瞬间，他立刻切断了所有连接。此时，负责维修的技术员和士兵已经赶到。
“鲁道夫！你没事吧？”老格哈德也赶了过来，脸上带着真实的惊疑。
“没、没事，格哈德先生。”顾愔脸上适当地表现出惊魂未定，“刚才……刚才稳压器突然读数飙升，然后就……”
技术员检查了一下，皱着眉：“是老旧线路过载，保护器跳了。奇怪，负荷明明不大……”他狐疑地看了一眼顾愔，又看了看周围老化的设备，最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
混乱被迅速平息，能源恢复。但顾愔知道，他刚才的举动，无异于在刀尖上完成了一次微雕。
【“信息已发出，能不能收到，就看他们的本事了。”】石中剑的意念传来，带着一丝完成高风险操作后的疲惫。【“现在，我们只能等待了。”】
顾愔被命令留在原地“协助”检查，实则处于更严密的临时看管下。他顺从地配合着，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信息已经送出，无论“遗烬”能否收到，帝国的“熔炉计划”维护日，都注定不会平静。
他抬起头，透过仓库高处狭窄的窗户，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赤红等级的安保，地下的能量异动，以及他刚刚送出的那份情报……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明天——那个代号“赤红”的黎明。
风暴，已至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