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天,天阴沉沉的,飘着细密的雨丝。青石镇的人大多提着纸钱和供品,往镇后的祖坟去,路上的泥泞沾湿了裤脚,却没人在意。墨渊跟着凌恒往祠堂走,手里捧着一小捆刚割的艾草——按规矩,清明要在祠堂前的老槐树上挂艾草,祈求一年平安。
祠堂门口已经聚了不少人,却没了往日的热闹。大家低着头,三两句地说着话,声音压得很低,脸上都带着愁容。里正站在台阶上,手里捏着个空了的粮袋,见凌恒来了,叹了口气:“昨天县里又来人了,说军粮不够,还得再征一批。”
凌恒的脚步顿了顿,手里的艾草差点掉在地上。墨渊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再征一批?家里剩下的粮本就不多,要是再征,怕是真要断粮了。
“这次要多少?”凌恒的声音有些干哑。
“按地亩算,一亩地加征半石,”里正的声音透着无奈,“说是自愿捐输,可谁都知道,这‘自愿’由不得自己。”
人群里炸开了小声的议论,有人唉声叹气,有人暗暗咒骂。张屠户蹲在地上,手使劲抓着头发:“我家五亩地,就得再交两石半,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李木匠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刨子被攥得发白:“去年的税就不轻,秋收交了一次,开春又来两次,哪有这么征粮的?怕不是有人中饱私囊!”
这话一出,不少人跟着点头。墨渊想起前几天夜里的念头,心里更犯嘀咕——边境打仗是真的,可这粮征得也太急太狠了,总透着点不对劲。
“别乱说!”里正赶紧呵斥,“上面的事,咱们管不了,还是想想怎么凑粮吧,别误了期限。”
凌恒没说话,转身往家走。墨渊赶紧跟上,雨丝打在脸上,冰凉的。他看着凌恒的背影,觉得那背影比平时佝偻了些,心里堵得慌。
回到家,凌恒把自己关在粮仓里,半天没出来。墨渊扒着门缝往里看,见他蹲在粮堆前,手里捧着一把稻谷,指缝间漏下的谷粒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凌恒哥……”墨渊小声喊。
凌恒抬起头,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家里的粮,算上预留的种子,也就剩八石了。咱们三亩地,得再交一石半,交完了,到麦收还有两个月,怕是撑不住。”
墨渊的心揪了起来:“那……怎么办?”
“只能把壮实卖了,”凌恒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墨渊心上,“卖了牛,换些粮,先把征粮交了,剩下的还能撑些日子。”
“不能卖壮实!”墨渊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卖了它,开春的地怎么耕?没有牛,咱们只能靠人力,根本种不完三亩地!”
“那也没办法,”凌恒别过头,不敢看他,“总不能让官差把咱们抓走吧?”
墨渊没再说话,转身跑了出去。他跑到牛棚,壮实正卧在稻草上反刍,见他进来,抬起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膊,温驯得很。墨渊摸着它的毛,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牛背上——这头牛是他们盼了好久才买来的,陪着他们熬过了冬天,眼看着就要派上用场,怎么能说卖就卖?
张婶路过牛棚,见墨渊在哭,叹了口气:“我家那口子也在想卖猪的事,小虎知道了,正抱着猪崽哭呢。这日子,难啊。”
墨渊抹了把眼泪:“张婶,您说这粮,真的都送到边境了吗?”
张婶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谁知道呢?前阵子见县里的粮官买了新宅子,还添了两个丫鬟,你说他那点俸禄,哪够?”
墨渊的心猛地一跳,果然有问题!他转身往秦老家跑,秦老见多识广,说不定有办法。
秦老正在药圃里摘清明草,准备做青团。见墨渊气喘吁吁地跑来,听他说完缘由,捋着胡子沉默了半天:“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去年冬天,我去县城买药,就听说邻县有百姓抗粮,被官兵抓了不少。咱们青石镇历来本分,可真要逼到份上……”
“那咱们就眼睁睁看着粮被抢走,牛被卖掉?”墨渊急道。
“倒也不是没办法,”秦老沉吟道,“镇上的老账本还在祠堂的柜子里,记录着历年的税粮数目,你去翻翻,看看这次的征粮是不是真的合乎规矩。要是不合规矩,咱们就联名去府里告一告,总有说理的地方。”
墨渊眼睛一亮,对呀!他怎么没想到还有账本?要是能找出证据,说不定就能不用交这不合理的征粮了。
他谢过秦老,转身就往祠堂跑。雨还在下,路很滑,他却跑得飞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账本,不能让壮实被卖掉,不能让大家的辛苦粮白白被人占去。
祠堂里,里正正在登记各家能交的粮数,见墨渊冲进来,吓了一跳:“你这孩子,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里正爷爷,我要找老账本!”墨渊喘着气说,“秦爷爷说,老账本记录着历年的税粮,我要看看这次的征粮合不合规矩!”
里正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变得复杂起来。周围的人也围了过来,眼里都透着期盼。
“账本在最里面的柜子里,锁着呢,”里正从怀里摸出钥匙,“孩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真翻出问题,咱们都得担风险。”
“我不怕!”墨渊接过钥匙,手有些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被欺负!”
他打开柜子,里面果然放着一摞泛黄的账本,纸页都脆了。墨渊小心翼翼地翻着,里正和几个老人也凑过来帮忙,祠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翻纸页的“沙沙”声和外面的雨声。
墨渊的心跳得很快,他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东西,但他知道,这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了。清明的雨,还在下着,仿佛在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诉说着无声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