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永宁侯府的庭院被月华浸得发亮。青砖铺就的小径上蒙着一层薄霜似的月光，两旁的翠竹在风中轻晃，筛下细碎的光影，落在水榭的栏杆上，像撒了把碎银。花念安屏退了随身侍女，独自沿着水榭漫步，裙摆扫过石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日间诗社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不屑的目光，像细小的石子，在她心湖投下圈圈涟漪。她需要这静谧的夜色来沉淀思绪，便寻了处临水的栏杆停下。
池中睡莲半开着，淡粉色的花瓣拢着嫩黄的花蕊，暗香随着夜风浮动，丝丝缕缕钻进鼻尖。
她凭栏而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栏杆，望着水中的月影——晚风掠过水面，月影碎成一片银辉，待风停了，又缓缓重合，恍若今日那些复杂的目光，缠缠绕绕，挥之不去。
“澜兮先生好雅兴。”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清润得像月下的流水。花念安心头一跳，手一抖，掌中的锦帕险些滑落。她猛地回头，只见谢珩不知何时站在柳影深处，一袭月白常服，衣摆绣着暗纹流云，在月光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指尖转着一支刚摘的莲蓬，碧绿的莲蓬在他指间轻盈转动，神情慵懒，仿佛只是偶然路过，恰好撞见这月下赏莲的景致。
“殿下……”花念安压下心头的悸动，屈膝行礼，裙摆折出规整的弧度，“夜深人静，殿下怎会在此处？”她记得侯府的侍卫向来严谨，外男未经通传，断难随意进入内院，谢珩的出现，显然并非“偶然”。
谢珩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信步走近，脚下的石板被踩出轻微的声响：“自然是走错了路。”这话答得随意，眼神却在她脸上轻轻一转，带着几分了然的笑意，“不过，白日里在诗社，见澜兮先生一番高论，字字珠玑，令人茅塞顿开，我实在心痒，便想着来向先生请教几句，也算‘顺路’。”
花念安的脸颊微微发烫，像是被月光晒得发热，她垂着眼，声音轻了几分：“殿下取笑了。不过是我一时失言，胡乱说的，当不得‘高论’二字。”
“好一个‘失言’。”谢珩走到栏杆旁，与她隔了半臂的距离，倚着栏杆剥起了莲蓬。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轻轻一掐，便将莲籽从莲蓬里剥了出来，动作娴熟又好看。“一句‘刘长卿的贬谪之愁’，点醒了多少只顾着争风头的梦中人。”他将剥好的一粒莲籽递到她面前，指尖泛着淡淡的莲香，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可后来，先生怎又说自己记错了？难不成是怕那些才女们恼羞成怒，找你算账？”
花念安伸手去接莲籽，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温热的掌心，那温度像电流般窜过指尖，她慌忙缩回手，莲籽落在掌心，圆润光滑。她捏着莲籽，声音低低的：“诗社中人多口杂，各有立场，太过张扬，反而惹祸上身。”她在江南见多了因言语招祸的事，早已学会了收敛锋芒。
“哦？”谢珩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他又剥了一粒莲籽，自己含在口中，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那此刻四下无人，只有我与先生二人，先生总该能与我细说一二了吧？”
花念安抬眸看他，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俊朗的眉眼，他眼中没有半分戏谑，反而满是认真求教的神色。她心下稍安，便不再推辞。二人避开了诗词风月的闲谈，转而说起那首“青衫湿遍”背后的历史背景，渐渐聊到了更深的政治隐喻。
“永泰年间，藩镇割据，战乱不休，百姓流离失所。”花念安望着池中月影，声音轻轻的，却带着几分沉重，“刘长卿写下‘青衫湿欲透’时，正值被贬，他明写自己的谪迁之苦，实则是暗讽朝政昏聩，权臣当道，连忠臣都容不下。”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所以那句‘青衫湿遍’，何止是泪？分明是忠臣的血泪。”
谢珩闻言颔首，眼中的赞赏更甚，他收起了方才的慵懒，神情变得严肃：“先生见解独到，一语中的。”他话锋忽然一转，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探究，“先生此前曾去江南一行，不知于漕运之事，可有什么见闻？”
花念安的指尖顿住，她抬眼看向谢珩，月色下，他的目光清亮如星，没有半分敷衍，反而满是真诚，让她莫名生出几分倾诉的欲望。她沉吟片刻，终是缓缓开口：“漕运之弊，积重难返。”她斟酌着词句，尽量说得客观，“从江南到京城，沿途的衙役、官员层层盘剥，漕粮每过一处，便要被克扣一份，等真正运到京城，往往十去其三。更有甚者，用发霉的粮食掺进好粮里，以次充好，克扣斤两——苦的是种粮的百姓，肥的是那些吸血的蛀虫。”
谢珩的神色渐渐凝重，他向前半步，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先生可否详细说来？”
花念安见他如此，便不再隐瞒，将自己在江南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我曾假装成茶商，混上漕船，亲眼看见衙役上船勒索船家，若是不给钱，便故意拖延行程，说漕船‘违规’，要扣下查验；还有一次，我夜探江南的粮仓，发现粮仓的官员竟将沙子掺进粮食里，只为了凑够上报的斤两，那些掺了沙的粮食，最后都会被发给百姓；更听闻，漕帮与当地官府勾结，垄断了漕运，凡是不从他们的船家，要么被刁难，要么干脆连船都出不了港——他们坐地分赃，赚的都是百姓的血汗钱。”
她说话时条理清晰，句句切中要害，没有半分夸大。说到愤慨处，她的指尖微微发颤，连声音都带着几分不稳。这些事，她憋在心里许久，今日终于说出来，只觉得胸口的郁结消散了些。谢珩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眼中的神色越发深沉，却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听着。
“……最可恨的是，那些漕丁竟将霉变的粮食掺入军粮中。”花念安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满是痛惜，“边关将士在前线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吃的却是这样发霉的粮饷，这让他们如何有力气打仗？若是哪日战事再起，粮草出了问题，后果不堪设想。”她终于说完，气息微微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谢珩沉默了良久，庭院里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还有池中鱼儿偶尔跃出水面的轻响。忽然，他对着花念安深深一揖，动作郑重：“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不是先生亲见亲闻，我竟不知漕运的弊端已到了这般地步。”
花念安忙侧身避让，不敢受他这一礼：“殿下言重了，我不过是据实而言，当不得殿下如此。”
“非也。”谢珩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语气诚恳，“如今朝中议论漕运改革，大臣们要么空谈大道理，说什么‘应加强监管’，却提不出半分实际办法；要么纠缠细枝末节，争论‘该派谁去督办’，谁也不肯真的去一线看看实情。唯有先生，能说出这般透彻的见闻，这才是真正有用的话。”
月色渐渐西斜，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叠在水榭的石阶上。池中忽然有一条鱼儿跃出水面，“扑哧”一声轻响，溅起的水花落在荷叶上，又缓缓滚落到水里，打破了片刻的宁静。
谢珩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先生可知，今日诗社中那首引起争论的词，真正的作者是谁？”
花念安微怔，她此前听人议论，都说那是三皇子所作，便如实答道：“不是三皇子殿下么？”
“是，也不是。”谢珩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伸手折了一支荷叶，轻轻晃动着，水珠顺着荷叶边缘滚落，“词确实是三皇子所作，但其中‘青衫湿遍’的典故，是我提供给他的。”
花念安倏然抬眼，眼中满是惊讶。她原以为那只是三皇子一时兴起所作，竟没想到背后还有谢珩的身影。
“我原想借此试探各方反应。”谢珩的声音轻了些，带着几分深意，“那首词看似写愁绪，实则藏了些对朝政的隐喻，我想看看，京中能有多少人读懂其中深意。”他说着，目光落在花念安身上，眼神温柔，“不料，竟被先生一眼看破，还点出了典故的真正出处——说起来，我倒是要多谢先生，帮我看清了些人。”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夜风拂过，带来阵阵莲香，混合着谢珩身上淡淡的墨香，萦绕在花念安鼻尖。她的心跳忽然快了几分，忙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捏着掌心的莲籽。
花念安忽然想起白日的事，忍不住问道：“殿下今日怎会去诗社？那般热闹的场合，似乎不太像殿下的作风。”她记得谢珩向来不喜应酬，更别说去诗社这种公子小姐聚集的地方。
谢珩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那香囊是淡青色的，绣着双鱼戏水的纹样，正是那日花念安托林清澜转赠给他的安神香囊。他捏着香囊，指尖轻轻摩挲着绣线，语气带着几分笑意：“自然是来还礼的。先生送我的香囊，香气清和，夜里枕着睡，倒是安稳了许多。”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香囊上，状似随意地问道，“只是，香囊中那一味龙脑，似乎不是京城所有？那香气清冽中带着几分甘醇，倒像是江南特产的‘水龙脑’。”
花念安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平静：“不过是我在江南时带回来的土仪，不值什么钱，让殿下见笑了。”她没想到，谢珩竟连香囊里的香料都能分辨得这般清楚。
“是么？”谢珩把玩着香囊，手指轻轻拨动着香囊上的流苏，声音里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疑惑，“这香囊的绣样倒是别致，双鱼戏水……让我想起江南漕运衙门旗上的纹样——据说，江南漕运衙门的旗上，就绣着这样的双鱼，取‘年年有余’的寓意。”
花念安蓦然抬眼，正对上他了然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责备，也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我都知道”的温和。她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衣袖，指尖将衣袖捏出几道褶皱，却默然不语——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她在江南查漕运的事，他竟早已察觉。
“殿下今夜，不是偶然路过吧？”花念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笃定。
谢珩笑了，他收起香囊，语气轻松了些：“先生以为呢？”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些，他压低声音，气息几乎要落在花念安的耳畔，“那日你在扬州码头，看到的那些漕帮子弟，臂上刺青可是莲花纹样？据说，那是江南最大的漕帮‘莲帮’的标记。”
花念安的指尖微微发凉，她攥紧衣袖，依旧没有说话。她知道，既然谢珩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再隐瞒也没有意义。
“不必紧张。”谢珩察觉到她的紧绷，语气缓和下来，他退后半步，给了她些许空间，“你做得很好。江南漕运的事，我已整理成奏折，奏明了父皇，只是……”他望向深沉的夜色，眼神变得凝重，“漕运牵扯甚广，上至朝中大臣，下至地方官员，还有漕帮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改革，并非易事。”
远处传来更鼓声，“咚——咚——咚——”，沉稳的声音在夜色中扩散开来，已是三更天了。
谢珩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油纸包裹着，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他将文书递到花念安面前：“这是我草拟的漕运改革条陈，先生可有兴趣一观？”
花念安怔怔地接过文书，油纸的触感微凉，她展开一看，月光下，纸上的墨迹犹新，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显是刚写就不久。
“殿下这是……”她抬头看向谢珩，眼中满是疑惑。她不明白，谢珩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条陈给她看。
“知己难求。”谢珩的目光深邃，像夜色中的星空，“我观先生不仅有见识，更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所以，我想与先生共谋此事，一起推动漕运改革，还江南百姓一个清明。”
花念安展开文书，细细读着。条陈上所写的改革之法，从整顿漕运官员、严查粮仓，到规范漕帮、保护船家利益，每一条都切中要害，竟与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且比她的想法更加周密详尽，连可能遇到的阻力都提前做了预判。
“殿下信我？”花念安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漕运改革是大事，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谢珩竟愿意将如此重要的事与她分享，甚至邀她共谋。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谢珩微笑着，眼神坚定，“何况，先生这般有见识、有胆识的妙人，若不能与之共事，岂不可惜？”
夜露渐渐重了，打湿了两人的衣襟，带来几分凉意。花念安却觉得掌心发烫，那卷文书在她手中重若千钧——这不仅仅是一份条陈，更是一份信任，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兹事体大，容我细思几日，再给殿下答复。”花念安慎重地说道。她需要时间整理思绪，也需要考虑清楚，一旦答应，未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自然。”谢珩拱手作别，语气温和，“夜已深，露重风寒，先生早些安歇，莫要着凉了。”
他转身欲走，又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花念安，眼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缱绻，声音轻得像夜风：“对了，那香囊……我很喜欢。”说完，他便转身离去，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柳影深处，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墨香。
花念安久久伫立在水榭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池中月影依旧破碎，她的心绪却渐渐清明——谢珩的信任，让她看到了改变漕运弊端的希望，也让她明白，自己并非孤军奋战。指尖还残留着莲籽的清香，仿佛还带着谢珩掌心的温度，温暖而坚定。
回到房中，花念安将那卷文书摊在书桌上，就着烛光细细品读。烛火跳跃着，映着她明暗不定的侧脸，她时而蹙眉沉思，时而轻轻点头，眼中渐渐燃起光芒。
烛火燃了半宿，窗外的天渐渐泛起鱼肚白。花念安合上文书，轻轻叹了口气，却露出了一抹浅笑——今夜之后，很多东西都将不同了。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暗处观察、默默记录的人，她有机会站出来，为江南的百姓做些实事。
窗外，不知何处飘来一阵笛声，清越悠扬，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如泣如诉，在寂静的清晨中缓缓流淌。花念安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天际，眼中满是坚定——不管未来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愿意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