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雁门关外的原野，白日里震天的喊杀声、兵刃交击声已然被一种死寂所取代。
但这死寂并非安宁，而是饱含着浓重血腥气与无尽疲惫的压抑。
突厥大营中，伤兵的哀嚎此起彼伏，如同夜枭的悲鸣，营火的光芒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恐惧或写满痛苦的脸庞。
而在营地中央，那顶最为宏伟、象征着最高权力的金色王帐，此刻却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散发出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王帐之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几乎凝固的寒意。
伊利可汗阿史那土顿如同一头被囚禁的暴怒雄狮，他身上的金色狼头铠甲沾染了尘土与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原本威严的形象此刻显得有些狼狈和狰狞。
他并没有坐在那张铺着完整白虎皮的宝座上，而是像困兽般在帐内来回疾走。
沉重的战靴踏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咚咚声，每一声都敲打在帐内所有将领的心头。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伊利可汗猛地停下脚步。
赤红的双眼扫过帐内垂首肃立的众人，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嘶哑。
“二十五万大军。整整二十五万狼神的子孙。攻打一座关城一天！死伤无数。却连城头都没能站住脚！”
“你们告诉我，这仗是怎么打的？我突厥勇士的勇武都到哪里去了？被周人的箭矢射穿了吗？被他们的城墙吓破胆了吗？！”
他的怒吼在宽敞的王帐内回荡，震得烛火都一阵摇曳。
帐内，阿史德啜、三位王子、以及薛延陀的夷北、吐谷浑的土谷浑溪、女真的铁木图等主要将领，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
尤其是三位王子，更是面色惨白，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眼神中既有后怕，也有不甘，更有一丝对父汗暴怒的恐惧。
“还有你们！” 伊利可汗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剐过夷北、土谷浑溪和铁木图三人。
“你们三部的勇士，冲锋在前时畏首畏尾，登城之时逡巡不前！是不是以为本汗看不出来？！若是都像你们这般保存实力，这雁门关还不如不打。你们部落族人还想不想要了？”
面对伊利可汗的斥责，夷北三人连忙躬身，口中连称“不敢”、“臣等必定督促部下死战”，姿态放得极低。
然而在他们低垂的眼睑之下，却飞快地交换着一丝难以察觉混合着讥讽与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们巴不得伊利可汗继续这样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驱使本部兵力去撞击雁门关那块铁板。
突厥阿史那部落的实力折损得越厉害，他们三汗国日后脱离控制、甚至反过来攫取利益的机会就越大。
此刻的隐忍，不过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反抗。
“父汗！” 大王子顿多忍不住开口，他的一条胳膊用麻布吊在胸前。
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愤懑，“非是儿臣等不尽力。周军的抵抗实在太顽强了？他们的弩箭，尤其是那床弩，太可怕了。儿臣……儿臣差点就回不来了！”
他回想起白天的惊险一幕，一支床弩巨箭如同闪电般射穿了他前方三名亲卫的身体。
最后就擦着他的胸膛飞过，若非他反应快，拉过身旁一名亲卫挡在身前，那支箭绝对会将他连同铠甲一起洞穿，钉死在地上。
那名亲卫瞬间化作一团爆裂的血肉，温热的血液和碎肉溅了他满头满脸，那场景至今让他心胆俱裂。
二王子多滚和三王子滚也也纷纷出声，描述着攻城战的惨烈和周军防御的坚固，言语中充满了心有余悸。
“够了！” 伊利可汗粗暴地打断了几位王子的话，他现在不想听这些解释。
他只要结果，要胜利。
“损失惨重？哪个打仗不死人？明天！明天一早，全军继续进攻！本汗亲自带队冲锋！我就不信，周军是铁打的不成。就算是用尸体堆，也要给本汗堆上雁门关的城头？”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皆惊。可汗亲自带队冲锋？
这简直是疯狂到了极点。一旦可汗有失，整个大军将瞬间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史德啜终于站了出来。
他脸色凝重，走到帐中，对着伊利可汗深深一躬，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可汗，请暂息雷霆之怒！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万万不可意气用事！”
伊利可汗猛地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阿史德啜：“阿史德啜。连你也要阻止本汗？难道你也被周军吓破胆了吗？”
“臣弟并非怯战！” 阿史德啜抬起头，目光坦然迎向伊利可汗的逼视，“可汗，今日攻城之惨烈，您亲眼所见。周军防御之坚韧，远超我等预期。我军士气已遭重挫，体力消耗巨大，若不休整，明日再强行进攻，恐……恐成效甚微，徒增伤亡啊！”
观察着伊利可汗的脸色，继续沉声道：“而且，可汗乃一国之主，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若您有丝毫闪失，我军三十余万将士将群龙无首，后果不堪设想。此非勇武，实为不智！”
阿史德啜的话，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伊利可汗部分狂躁的火焰。
但也让他更加烦躁：“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耗下去？我们的粮草还能支撑几天？后方那支周军老鼠还在逍遥法外！”
提到后方，阿史德啜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这正是他心中最大的不安所在。
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可汗，臣正要禀报此事。您不觉得奇怪吗？阿史那贺逻与咄苾两位特勤，率领七万精骑北上围剿苏晨，至今已有数日，非但没有捷报传回，甚至连那支周军主力的确切动向都杳无音信。这太反常了！”
阿史德啜环顾了一下帐内众人，尤其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三位汗王，然后继续说道：“苏晨此人，用兵狡诈，不可以常理度之。他能在野狼原以弱胜强，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我军后方，就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如今他和他那三万人马如同人间蒸发，连往日频繁的袭扰粮道的活动都彻底停止了。这诡异的平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我担心……担心他们是否在酝酿着什么更大的阴谋？或许正潜伏在暗处，等待着我们与雁门关守军两败俱伤、精疲力竭之时，再突然杀出，给予我们致命一击！”
阿史德啜的话语，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顿时在帐内引起了细微的骚动。
将领们，包括那三位心怀鬼胎的汗王，脸上都露出了凝重和思索的神色。
是啊，那支消失的周军主力，始终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白日攻城的惨败，更是放大了这种不安。
夷北趁机附和，语气带着担忧：“阿史德啜将军所言极是。那苏晨诡计多端，不可不防。若我军主力在此与雁门关苦苦纠缠，后方空虚，被他趁虚而入，截断浮桥，焚毁剩余粮草，那我等……可就真是进退无路了！”
他看似在提醒，实则是在进一步渲染恐慌，加大伊利可汗继续强攻的决心，同时也将祸水引向那支神秘的周军。
土谷浑溪也捻着胡须，阴恻恻地补充：“确实如此。当务之急，或许并非不惜代价强攻雄关，而是应先稳固后方，查明那苏晨部的动向，消除腹背受敌的隐患。”
“否则，前方久攻不下，后方又起火，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铁木图虽然没说话，但那重重哼了一声，也表明了他对目前困境的焦虑和对继续强攻的反对。
帐内的风向，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最初伊利可汗一人主导的狂热进攻情绪，开始转向了对未知威胁的担忧和对当前困境的反思。
伊利可汗听着阿史德啜和三位汗王的话，暴怒的情绪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所取代。
他并非完全的莽夫，阿史德啜的分析戳中了他内心最深的隐忧。
苏晨的消失，确实比雁门关的坚固更让他感到不安。
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恐惧，对失去控制的恐慌。
他缓缓走回自己的宝座，重重地坐了下去，金色的铠甲与椅背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一只手撑着额头，遮挡住自己眼中翻腾的怒火、不甘与一丝丝开始滋生的无力感。
王帐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帐外隐约传来的伤兵呻吟。
许久，伊利可汗才抬起头，脸上的暴怒已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下的冰冷决断。
他的目光扫过阿史德啜，扫过三位王子，最后冷冷地掠过三位汗王。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明日，全军休整一日。救治伤员，修复兵器，清点伤亡。”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但是，阿史德啜，你亲自挑选五千精锐斥候，配以双马，分成十队，给本汗向北、向西散出去。方圆三百里内，就算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苏晨和他那三万人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同时，” 他看向负责后勤的将领，“加紧从后方调运一切可以调运的粮草，尤其是草料，严格控制各营消耗。告诉各部，谁敢克扣、浪费，立斩不赦！”
“至于攻城之事……” 伊利可汗的目光再次投向雁门关的方向，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暂缓两日。待查明后方情况，再作打算。但你们都给本汗记住，雁门关，必须拿下！这关乎我突厥的国运，也关乎在座每一个人的生死荣辱！”
“臣等遵命！” 帐内众人，无论心思如何，此刻都齐声应道。
王帐内的雷霆之怒暂时平息了，但更深的暗流却在休战的命令下加速涌动。
三位汗王低垂的眼眸中，算计的光芒更加明亮。
阿史德啜领命而出，心中那份对苏晨的不安却愈发沉重。
而伊利可汗，则独自坐在冰冷的宝座上，感受着来自前方雄关和后方未知的双重压力。
这位草原霸主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萧索与孤独。
雁门关的危机似乎暂时缓解，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而脆弱的平静。
真正的决战，远未结束。
而那支消失的三万周军，将成为决定这场国运之战最终走向的，最不确定的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