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太久。
很多细节徐鹤安都已记不清。
但从他的言行中不难看出，他心定之，死亦无悔。
药圃地势偏高，站在这里，能眺望到乾坤殿的飞檐翘角，以及御花园中连绵的灯火。
漆黑夜里，宛若星辰。
“他说，他不后悔。”
不后悔？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林桑心底仍不可控制地生出浓厚的讥讽。
她儿时曾听父亲与好友把酒言欢，高谈阔论。
一群读书人说什么‘生为忠，死亦为忠’时，她还是玩泥巴的年纪，心中却颇有微词。
或许因为她是一个小女子。
她没有如父亲他们那般宽广的胸襟，她只想顾着自己的小家，碌碌无为的度过一生。
不愿为了大家，毁掉自己的小家。
更不愿舍身为大家。
命只有一条。
他的命，不只属于他自己，还属于母亲，属于她这个女儿，属于三位兄长。
所以这番话在林桑听来，非大义，反而自私。
“其实，我当时听到这些话时，觉得裴太师傻得可怜。”
徐鹤安低声一笑，眸若秋水盛开涟漪，“他坐在肮脏的牢房，带着手铐脚链，不多时便要被押赴刑场，却还说什么，君要臣死，死亦为忠。”
“为何有人会愚忠到这种地步？”
“是啊。”林桑嘴角浮起一抹苦涩笑意，亦十分不解，“为何有人会这么傻呢？”
“但我如今却明白了。”
徐鹤安道：“如令尊，如家父，他们这群人，忠的从来不是陛下，而是天下黎民。”
“你可以嘲笑他们傻，愚蠢，却不得不承认，在他们碰得头破血流之时，看似微弱的力量却护住了很多百姓免受流离之苦，战争之乱，得以安居乐业。”
夜风阵阵袭来，摇得枝叶沙沙作响。
那边春娘的哭声已经停歇。
草丛中虫鸣此起彼伏，夏季马上就要到了。
林桑忽然想起父亲书房挂得那幅字。
她垂眼，低声将其念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徐鹤安沉默片刻，手指屈起，将她被风吹乱的软发轻轻勾回耳后。
“你当以他为荣。”
林桑微微抬眸，与他目光在空中交汇，他看她片刻，侧首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一触即离。
那边谈话已然结束，看样子像是不欢而散。
林桑见春娘撒腿就跑，那位长广王试图扯住她，却被她挣脱，一溜烟消失在夜色中。
这毕竟是在西陵宫城，长广王不敢太过放肆，只好过来寻徐鹤安。
“多谢徐都督。”
长广王朝他作揖，叹道：“你可知，若若的脸为何会变成这般？”
“八年前她在昭阳殿做洒扫婢女。”徐鹤安怕他不解，补充道：“那是先皇后居住的宫殿。”
先皇后死于一场大火，长广王倒是略有耳闻。
他神色怅然，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话音落下，便是冗长的寂静。
耳畔只剩呼呼风声。
林桑觉得这夜风有些冰凉沉重。
今夜她心情不佳，这位长广王瞧着比她更甚。
回到值房，林桑外裳也没脱，直接歪倒在木板床上，望着发灰的屋顶，在脑海中一遍遍猜想裴樱去世的惨状。
人间痛苦，莫过于女子生产之痛。
犹如生生将妇人撕开，才能诞下一个寄托着家族希望的婴孩。
可无人知晓，烈火焚身之痛，比女子生产还要痛上百倍。
她甚至生出几分不应有的庆幸。
幸好姑母死在了那场大火中，不必受那些非人之罪。
林桑翻了个身，将下巴抵在手臂上，眉眼似沁着寒霜。
要想知道昭阳殿一事，冯贵妃在其中担任了什么角色，那个梨香倒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一山不容二虎。
梨香距离冯贵妃的心腹之间，只差一个孙嬷嬷拦路。
不过，即便不知又如何？
冯贵妃还能是什么好人？缸里没水的事儿，与她脱不了干系。
没关系，姑母受过的那些痛，会以另一种方式还给她。
林桑想着想着，眼皮子越来越重，脑袋一歪，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她又回到了裴府。
院中红绸高挂，来往穿梭的下人腰畔均系着红腰带，阖府上下一派喜庆。
唯独新嫁娘坐在铜镜前，哭得声声泣血，不能自已。
原来，姑母并不想嫁给昭帝。
她想嫁之携手一生的，原是另一个男人啊。
那她为何又嫁给昭帝呢？
林桑以前或许不懂，现在却明白，左不过是为了家族。
父亲以为，姑母嫁入皇宫，成为皇后，便能护住裴家。
只可惜，帝心如渊，难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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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华宫的蒸房已搭建好。
按照孙嬷嬷所言，花费了两日功夫，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她领着林桑巡查何处有错，双手交叠执于腹间，脸上堆着和蔼笑意，“章太医瞧瞧，这些工人难免粗拙，若有错处，再命他们细细斟改。”
蒸房搭在瑶华宫后院墙角。
木屋分上下两层，林桑弯腰进入，木头被切割的味道充斥在鼻尖。
下层矮一些，灶台已经搭好，上头放着口巨大的铁锅，便是要煮人也绰绰有余。
沿着右侧墙角，登几节木阶，便来到二层。
浴桶已经摆好。
不愧是宫里的工匠，速度快，还做得极好。
见林桑不说话，目露满意之色，孙嬷嬷便知这蒸房没有错处，又笑着问，“若是没问题的话，章太医瞧何时着手为娘娘诊治？”
“这屋子虽已打好，还需通风两日，否则烟雾漫不出去。”林桑收回视线，淡淡道：“届时便是害了娘娘。”
“欸，也不急于这一两日。”
孙嬷嬷虽心急，却也明白凡事操之过急，必不成事的道理。
又一路陪着林桑，送到瑶华宫大门外，待林桑走远这才返回殿中。
林桑回到太医署，青天白日里，竟见到一位不该见到的人——徐鹤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