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时，林夏先闻到了硫磺味。不是刺鼻的呛，是带着暖意的温，混着水汽漫过来，车窗上很快凝起层薄雾。
“到了。”姜少熄了火，推开车门的瞬间，热气扑面而来。远处的泉眼冒着白汽，像给山谷笼了层纱，近处的石板路被泉水浸得发亮，踩上去暖乎乎的，连带着鞋底都泛着热意。
老周蹲在泉边洗手，猛地缩回手：“嚯，这水够烫！怕不得有七八十度？”
秦老汉的孙子秦小山举着相机追过来，镜头对着泉眼：“爷说的没错，温泉谷的水是活的，白天烫晚上温，最适合种耐湿热的作物。”他晃了晃手里的麦种，“咱从冷泉涧带来的混种麦，能扛住这热气不？”
林夏捻起一粒麦种，凑近泉眼的白汽熏了熏：“试试就知道了。藤蔓的根须不是怕冻吗？说不定在这儿正合适。”
种麦的地选在离主泉眼不远的缓坡，这里的土是红褐色的，攥一把能挤出温水来。姜少用锄头刨坑，每一锄下去都带起股热汽，“这地跟烧过似的，麦种会不会被蒸熟？”
林夏把藤蔓根须埋进土里，根须一沾热土，竟欢快地扭动起来，末梢还冒出些细小白根。“你看，它们喜欢这温度。”她把麦种混着腐叶埋进去，“冷泉涧的野麦耐冻，咱掺了水乡的麦种，说不定就耐湿热了。”
不远处，几个挎着竹篮的妇人在泉边浣衣，见他们种麦，其中一个笑着搭话：“你们是从冷泉涧来的吧？秦老汉早说了，你们要带麦种来试。这谷里的土看着烫，其实藏着水汽，种东西得顺着它的性子——别浇冷水，就用这温泉水，隔三天浇半瓢，多了反而烂根。”
妇人说着，舀起瓢温泉水递过来：“你看，这水看着浑，沉淀会儿就清了，里面的矿物质正好当肥。”
姜少接过瓢，水刚碰到手就缩了缩：“这水还挺烫，直接浇不会烫死苗？”
“傻小子，”妇人笑出声，“晾到温乎再浇啊。当年我奶奶种姜，就是这么晾水的，长出的姜又胖又嫩。”
麦种发芽时，温泉谷下了场夜雨。不是冷泉涧的冰雨，是带着硫磺味的热雨，落在叶子上冒白烟。林夏夜里惊醒，披着衣服去看苗，发现藤蔓的叶片上挂着水珠，热雨一淋，反而更绿了，像浸了油似的发亮。
“怪事，”老周也跟着看，“这雨跟温泉水一个脾气，烫乎乎的还能催苗。”
可没过几天，麻烦来了——靠近主泉眼的几株麦苗蔫了，叶尖焦黑，像被火燎过。秦小山急得直拍腿：“是不是水太烫了？我就说不能离泉眼太近！”
还是之前那位妇人路过，蹲在苗边看了看，又摸了摸土：“这土烫得能烙饼，苗哪受得住？得挪远点。”她指着谷口的缓坡，“那边水汽够，土温也低些，适合它们长。”
移苗那天，姜少和老周小心地刨起带土的麦苗，藤蔓根须缠着土块，一点都没散。妇人在旁指导：“别抖土，这土带着泉眼的气，抖了就失了性子。”
移到谷口的麦苗果然缓了过来，没几天就挺直了腰，叶片舒展得比之前还大。林夏发现，离泉眼远些，藤蔓的根须反而扎得深，在土里织出更密的网，把渗过来的温泉水一点点引到麦根下。
“这叫‘远亲近疏’，”妇人摘了把野菜递给他们，“啥东西都有个合适的距离，太近了烫着，太远了又缺了那股热乎气。”
麦穗灌浆时，温泉谷的热雾更浓了。清晨站在坡上看，整个谷像泡在蒸笼里，麦浪在雾里若隐若现，风一吹，雾散些，能看见穗子沉甸甸地弯着腰，带着点不寻常的金黄——比冷泉涧的麦色深，像掺了夕阳的光。
姜少割了把麦穗搓开，麦粒饱满，捏起来硬实，凑近闻，除了麦香，还有点淡淡的硫磺味，不冲，反而像加了料的香料。“这麦煮出来会不会有股温泉味？”
老周已经生了火，用陶罐盛了温泉水，抓了把麦粒扔进去：“煮煮不就知道了。”水开时，罐口冒出的白汽混着麦香，飘得满谷都是。
妇人带着孙女来看，小姑娘盯着陶罐直咽口水：“奶奶，这麦熟了能做饼不？我想吃带点烫味的饼。”
“能啊，”妇人笑着揉面，“等收了麦，咱用温泉水和面，烙出来的饼带着点暖乎乎的甜，比城里的点心还香。”
林夏看着麦粒在罐里翻滚，忽然明白秦老汉为啥让他们来这儿——冷泉涧的麦抗冻，温泉谷的热能催熟，一冷一热，不正是麦子适应天地的法子？藤蔓的根须在土里哼哧哼哧地长，把两边的麦种性子揉在一起，长出的麦穗，既有冷泉涧的韧劲，又有温泉谷的饱满。
收麦那天，温泉谷的人都来了。男人们挥着镰刀，女人们蹲在地里拾麦穗，孩子们围着陶罐跑，里面煮着新麦，香气勾得人不住地咽口水。
妇人的孙女捧着刚烙好的麦饼，递到林夏手里：“姐姐你尝，这饼里有温泉的味道呢。”
饼是用温泉水和的面，咬一口，外酥里软，确实有股淡淡的暖意，麦香里裹着点说不出的鲜，像把温泉谷的热雾都揉了进去。
秦小山用相机记录着这一幕，镜头里，姜少和老周正把装麦种的布袋抬上马车，布袋上还沾着温泉谷的泥土，沉甸甸的。
“往南走是芦苇荡，”妇人指着谷口的路，“那里的水是淡的，风也软，你们的麦种到了那儿，又该换个活法了。”
林夏望着马车里的麦种，忽然觉得，这些种子已经不是单纯的冷泉涧种，也不是水乡种，它们在温泉谷吸足了热乎气，带着硫磺味的麦香里，藏着山谷的性子，也藏着藤蔓和土地商量好的秘密。
姜少甩了甩镰刀上的麦芒，笑着说：“下一站，芦苇荡见。”
热雾里，麦穗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在跟温泉谷道别，又像在期待着下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