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清风里”的巷口就飘起了竹篾的清苦气。苏一攥着那枚刻着“一”字的竹编钥匙扣，踩着沾了晨露的青砖走到戏台前，昨夜扎起的竹架在薄雾里透着隐约的轮廓，蓝布故事牌垂在架上，被风掀起边角，像极了太奶奶当年缝补竹编衬里时，垂在膝头的蓝布帕子。
她刚要伸手拂去竹架上的露珠，就听见身后传来竹推车轱辘的轻响。转头看时，周明远正推着那辆旧竹编推车走来，车斗里码着叠得整齐的白色棉纸，还有几捆用红绳扎好的新竹篾——是他凌晨去城郊竹林砍的，竹皮上还带着新鲜的绿意。“我想着把图谱铺在棉纸上展示，省得风把纸页吹乱。”周明远把推车停在戏台边，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买的热乎糖糕，“给你带的，垫垫肚子，今天要忙的事多着呢。”
苏一接过糖糕，指尖触到油纸的温度，忽然想起太爷爷以前总把热乎的米糕放在竹编食盒里，食盒衬着蓝布，米糕的香气裹在里面，能暖到心坎里。她咬了口糖糕，甜意漫开时，就看见巷口走来个熟悉的身影——是老王叔，手里拎着个竹编提篮，篮里装着他连夜修整好的鸟笼。笼顶的活扣已经拆下来重新编过，篾丝比原先紧实了许多，笼门内侧的“风”字被他用细砂纸磨得光滑，在晨光里泛着浅淡的木色。
“我昨儿琢磨到后半夜，把鸟笼的竹脚也加固了，免得展的时候晃。”老王叔把提篮放在竹架旁，伸手摸了摸架上的蓝布，“刘大姐的针线活还是这么细，你看这布边缝的，比我当年给我家老婆子编竹篮时，收的篾边还齐整。”正说着，刘大姐和张婶就挎着布包走来，布包里装着剪好的彩绳和叠好的浅蓝棉布——是要给孩子们的竹编作品做装饰，让那些歪歪扭扭的小鱼、小篮子看着更精神。
“乐乐说要给每个作品系上彩绳，再挂片干桂花，我就特意找街坊要了些陈桂花，比新鲜的更留香。”刘大姐掏出个玻璃罐，罐里的干桂花泛着金褐色，倒出来时，香气顺着晨风飘开，落在戏台的青砖上，也落在苏一摊开的展会清单上。苏一低头看着清单，忽然想起还有件重要的东西没准备——太爷爷当年编的那只“莲开并蒂”食盒，还在竹编坊的阁楼上放着。
她刚要转身去取，就看见父亲拄着拐杖，慢慢悠悠地从巷尾走来，手里端着个盖着蓝布的竹托盘，托盘里正是那只食盒。食盒的竹编纹路已经有些泛旧，但“莲开并蒂”的图案依旧清晰，花瓣的篾丝细得像发丝，是太爷爷用了半个月才编好的，当年太奶奶就是用这只食盒，给在巷口竹坊里干活的太爷爷送午饭。“我想着把食盒摆在最前面，让来的人先看看老手艺的样子。”父亲把托盘放在竹架中央的位置，蓝布从食盒上滑下来，落在旁边周明远的图谱上，“你太爷爷编这食盒时，我才你这么大，总在旁边看着，他就说‘编竹活和做人一样，得把篾丝捋顺了，才能编出好样子’。”
苏一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食盒的竹编纹路，忽然摸到个细微的凸起——是太爷爷当年不小心扎在篾丝里的小木刺，这么多年过去，竟还留在那里。她想起小时候，太爷爷常把她抱在膝头，用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教她编简单的竹蜻蜓，竹丝划到手时，太爷爷就用嘴轻轻吹着，说“竹篾性子软，你对它好，它就不扎你了”。那时她不懂，直到现在摸着食盒上的小木刺，才忽然明白，那些留在竹编里的细小痕迹，都是手艺人藏在时光里的心意。
“苏老师！苏老师！”乐乐的声音从巷口传来，身后跟着一群背着竹编小筐的孩子，每个孩子的筐里都装着自己的作品，还有几片新鲜的桂叶——是他们早上在老桂树下捡的，叶尖还沾着露珠。“我们把作品摆在哪里呀？”乐乐跑到苏一身边，举起手里的竹编小盒子，盒盖内侧的“桂”字被晨光照着，比昨晚更显工整，“我还在盒子里放了片干桂花，打开就能闻到香味！”
苏一笑着指了指竹架的下层：“就摆在这儿，让来的人一低头就能看见，好不好？”孩子们立刻欢呼着散开，小心翼翼地把作品放在竹架上，再把桂叶轻轻放在旁边，新鲜的绿意和竹编的浅黄相映，倒比预想中更显生动。周明远蹲在一旁，帮孩子们把彩绳系在作品上，红的、绿的、蓝的绳子垂下来，被风一吹，轻轻晃着，像极了巷口老桂树上垂下来的枝条。
陈老匠是最后来的，手里拎着个旧木盒，盒里装着他的刮篾刀和几捆已经刮好的细竹丝。“我把师傅传下来的口诀写在纸上了，一会儿贴在图谱旁边，谁要是想学，就能照着看。”他打开木盒，里面的刮篾刀已经用了几十年，刀刃依旧锋利，刀柄被手磨得发亮，是深褐色的包浆。“当年我学‘双叠篾’时，师傅就用这把刀教我，说‘刀要稳，手要轻，篾丝才能刮得匀’。”陈老匠拿起刮篾刀，在新竹篾上轻轻一刮，薄如蝉翼的竹丝就落在蓝布上，和当年教苏一刮篾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苏一站在戏台中央，看着眼前忙碌的身影——父亲正帮老王叔调整鸟笼的位置，刘大姐和张婶在给蓝布故事牌缝上彩边，周明远在给图谱标注编法，陈老匠在教孩子们刮细竹丝，乐乐则领着几个孩子，把捡来的桂叶一片片摆在作品旁。晨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老桂树的枝叶洒下来，落在竹架上，落在蓝布上，落在孩子们的笑脸上，也落在苏一手里的钥匙扣上，竹片的温度透过指尖传到心里，比刚才的糖糕更显温暖。
忽然，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住在巷尾的李奶奶，手里拿着个竹编针线筐，筐里装着她年轻时绣的蓝布帕子——上面绣着“清风里”的老戏台，是当年太奶奶教她绣的。“我想着把帕子挂在竹架上，给故事牌添点颜色。”李奶奶把帕子递给苏一，帕子上的戏台图案已经有些褪色，但针脚依旧细密，“你太奶奶当年说，‘清风里’的竹编和蓝布，是永远拆不散的伴儿，现在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苏一接过帕子，轻轻挂在竹架中央，蓝布帕子上的戏台和眼前的戏台相映，倒像是把过去和现在织在了一起。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展会清单，上面的“记录竹编故事”“开设竹编工坊”“传承竹编口诀”“教授竹编技艺”已经被晨光描上了浅淡的金边，而清单的空白处，她又添上了一行字——“留住清风里的温度”。
这时，周明远拿着那张竹编工坊的设计图走过来，图纸上已经添了不少细节：窗口旁画了个小小的竹编灯笼，门口留了块挂木牌的地方，木牌上写着“清风里竹编坊”，旁边还画了棵小小的桂树。“我想着等展会结束，就开始收拾巷口的那间空屋，争取下个月就能把工坊开起来。”周明远指着图纸上的桂树，“到时候在门口种棵小桂树，等它长大了，就能像巷口的老桂树一样，给竹坊遮阴，还能闻见桂花香。”
苏一看着图纸上的桂树，忽然想起太爷爷当年在竹编坊门口种的那棵桂树，后来因为修巷路被移走了，可她总记得，每年秋天，桂花开满枝头时，太爷爷就会摘下桂花，放在竹编的小罐里，给巷里的街坊分着尝。现在周明远要种新的桂树，倒像是把当年的香气，又重新带回了“清风里”。
陈老匠凑过来看见图纸，笑着拍了拍周明远的肩膀：“等工坊开了，我天天去教孩子们编竹活，把我师傅的口诀，还有你太爷爷的‘双叠篾’，都好好教给他们。”父亲也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旧账本：“我把账本再理一理，把当年你太爷爷买竹料的渠道都记清楚，咱们编的竹活，得用最好的竹，才对得起老手艺。”
乐乐忽然举起手里的竹蜻蜓，跑到戏台中央，用力一搓竹柄，竹蜻蜓就飞了起来，翅膀上的“新”字在阳光下格外亮眼，飞过竹架，飞过蓝布故事牌，飞过太爷爷的食盒，最后落在周明远的设计图上。“展会那天，我要让竹蜻蜓飞得更高，让所有来的人都看见！”乐乐跑回来，拉着苏一的手，眼睛亮得像晨光里的露珠，“苏老师，你说咱们的展会，会不会有很多人来呀？”
苏一蹲下身，摸了摸乐乐的头，又看了看眼前的竹架、蓝布、图谱、老物件，还有身边笑着的街坊们，忽然觉得心里格外踏实。她抬头看向巷口的老桂树，阳光落在桂树叶上，洒下细碎的光影，落在戏台的青砖上，也落在每个人的身上。“会的，”苏一笑着说，“会有很多人来，来看咱们‘清风里’的竹编，听咱们‘清风里’的故事。”
风又吹过巷口，竹架上的蓝布故事牌轻轻作响，孩子们的笑声、陈老匠的口诀声、周明远翻图纸的沙沙声，还有老桂树叶子的轻响，交织在一起，比昨夜的夜曲更显热闹。苏一握紧手里的竹编钥匙扣，忽然明白，“清风里”的传承，从来不是某一个人的事，而是巷里每个人的心意，是太爷爷的食盒，是陈老匠的刮篾刀，是周明远的图谱，是孩子们的竹蜻蜓，也是每个人心里，那股不愿让老手艺消失的劲儿。
而这场即将开始的展会，不过是“清风里”竹编新故事的第一页，往后的日子里，还有更多的竹篾要削，更多的故事要写，更多的人要把这份温度，一直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