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外,那小太监凄厉的哭喊声,如同最后一把砸碎大宋朝廷脊梁的重锤,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另请高明……”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比城外金军的战鼓还要沉重。
赵桓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他目光呆滞,嘴巴微微张着,整个人都傻了。
完了。
彻底完了。
李纲,那个唯一能挽救危局的人,被他亲手推开了。
他拒绝了自己。
“陛下!陛下!”耿南仲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抱着赵桓的大腿,哭得比刚才死了亲爹还要伤心,“陛下!李纲抗旨不遵,这是大罪啊!这……”
他本想再进几句谗言,可话到嘴边,看着赵桓那张死灰般的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纲不肯出来,靠他们这群只会耍嘴皮子的废物,难道能把金人哭退吗?
大殿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地站着,等待着那必然来临的、最可怕的结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中,一阵急促到变了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疯狂地冲向皇城。
“报——!报——!”
一个嘶哑的、几乎破裂的呐喊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不敢置信,撕裂了沉寂。
“河北大捷!河北大捷啊!!”
一名背上插着令旗的信使,甚至来不及下马,直接从飞奔的战马上滚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冲向福宁殿,他浑身是土,脸上满是混着泪水的泥浆,却笑得像个疯子。
“河北……大捷?”
赵桓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迷茫。
耿南仲等人也愣住了,河北?河北不是早就被金狗占了吗?哪来的大捷?
信使冲到殿前,将一个用火漆封口的竹筒高高举过头顶,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梁山军!是梁山军!金狗东路军六万主力,在盘龙坡被梁山军全歼!主帅完颜宗望仅率百余骑狼狈西窜,生死不明!”
轰!
这一声,不亚于一道九天神雷,直直劈在了福宁殿顶上,劈在了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
整个大殿,所有的人,包括刚刚还瘫坐在地上的赵桓,全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赵桓的嘴巴越张越大,大到几乎能塞进一个拳头。
耿南仲那张哭丧的老脸,瞬间凝固,表情滑稽到了极点。
全……全歼?
金国东路军?
那个打得大宋十五万禁军丢盔弃甲、望风而逃的虎狼之师?
被梁山那伙“贼寇”……全歼了?
“你……你胡说八道!”一名官员最先反应过来,指着信使,声音都在发颤,“此等军国大事,岂容你信口雌黄!你可知谎报军情是何等大罪!”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啊!”那信使哭着从怀里又掏出一物,“这是……这是从金军尸体上缴获的完颜宗望的帅旗!还有……还有数千金军俘虏的首级,正在送往京城的路上!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
一名内侍颤抖着接过那面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的金色大旗,展开。
旗帜上,那个用金线绣成的狰狞狼头,以及“大金东路军都元帅完颜”的字样,清晰可辨!
这一下,再也没有人怀疑了。
大殿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混杂着狂喜、震惊、茫然的巨大声浪!
“天佑我大宋!天佑我大宋啊!”
“赢了?我们赢了?”
“是梁山军……是梁山军打赢了金狗!”
无数大臣喜极而泣,互相拥抱着,又蹦又跳,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威仪,活像一群中了头彩的赌徒。
赵桓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抢过那面帅旗,翻来覆去地看着,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时而狂喜,时而惊疑,最后化作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名状的神色。
赢了,固然是天大的好事。
可赢得太匪夷所思,赢得太不可思议!
更关键的是,打赢这一仗的,不是他大宋的官军,而是那个一直被他们视为心腹大患的梁山!
这让他感觉,就像是家里快被强盗拆了,结果隔壁那个自己最讨厌的无赖邻居冲出来,三拳两脚把强盗打跑了。
高兴吗?高兴。
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憋屈和难堪!
就在所有人还沉浸在这巨大的震撼中时,第二名信使,也冲进了宫门。
这名信使的穿着更加奇怪,他不像是军中之人,倒像是个商行的伙计,但他手里同样高举着一份文件。
“梁山文书!梁山泊告河北全民书!”
这一次,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如果说刚才的消息是惊喜,那现在这个,就带着一丝诡异了。
告民书?不给皇帝上奏疏,反而发什么告民书?
一名内侍接过那份“文书”,快步呈递给赵桓。
赵桓展开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这根本不是什么文书,而是一张印刷出来的纸!纸张雪白,墨迹清晰,上面用一种极为工整的宋体字,标题赫然写着——《告河北军民书》!
落款,是“梁山之主,王伦”。
赵桓死死盯着上面的内容,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奉天承运,靖难锄奸。金虏无道,残我百姓,掠我河山……今我梁山义师,已于盘龙坡全歼金狗东路军,光复河北在即……”
“为安民生,为复生产,兹告河北全境父老乡亲:自即日起,河北路全境由我梁山军政司代为接管!凡州府县衙,一应官吏,愿为汉家百姓效力者,留任原职,听候整编;为虎作伥、欺压乡里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凡河北百姓,免除三年一切苛捐杂税!”
“凡无地、失地之农户,可至当地‘民政署’登记,按户授田!”
“凡因战乱流离失所者,皆可以工代赈,参与兴修水利、疏通河道……”
一条条,一款款,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这哪里是什么告民书!
这分明是一份主权宣告!
这分明就是之前那份“十条底线”的翻版,不,是加强版!
王伦,他甚至连跟朝廷谈判的耐心都没有了。
他用一场酣畅淋漓、震古烁今的大胜,直接将他想要的东西,变成了既成事实!
他这是在告诉赵桓,告诉整个大宋朝廷:河北,已经是我的了。你们,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噗——”
赵桓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阵阵发黑。
他手里的那张纸,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要跪下去。
屈辱!
前所未有的屈辱!
比金人兵临城下,比被逼着禅位,甚至比他父亲弃城南逃,都要更加屈辱!
因为金人是敌人,敌人强大,他打不过,跪了也就跪了。
可王伦是什么?
在他们眼里,王伦就是个占山为王的贼寇!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现在,这个贼寇,不但打了胜仗,还要反过来骑在朝廷的脖子上,逼着朝廷承认他抢走的地盘!
“反了!他这是要反了!”赵桓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将那张《告民书》撕得粉碎,“他这是要自立为王!他这是在挖我大宋的根基!”
殿下群臣,刚刚还狂喜的表情,此刻全都僵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噤若寒蝉。
谁都看得出来,梁山这一手,釜底抽薪,实在是太狠了。
打赢了金人,是功。
可私自接管河北,自订律法,这是什么?
这是谋逆!
可现在,谁敢去讨伐这个“谋逆”的功臣?
城外,完颜宗翰的数万大军还虎视眈眈。
城内,人心惶惶,兵无战心。
这个时候,梁山就是悬在所有人头顶上的一柄剑,是唯一能够对抗金人的力量!
得罪了梁山,王伦只要坐视不管,甚至只要放出风声说和金人议和,汴梁城旦夕可破!
“陛下……陛下息怒……”耿南仲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说道,“王伦……王伦此举虽有不妥,但……但毕竟大破金军,有功于社稷。当务之急,还是……还是先解了汴梁之围啊!”
“对对对!”其他大臣也如梦初醒,纷纷附和。
“耿相公所言极是!攘外必先安内……不不不,是安内必先攘外!”
“陛下,不如……不如先顺水推舟,嘉奖梁山,命他们南下勤王,待击退了金兵,再……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赵桓惨笑一声,他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
今天他要是认了梁山对河北的管辖,那日后,这片大宋的土地,就真的再也收不回来了!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流出都毫无知觉。
他恨!
他恨金人的残暴!
他更恨王伦的嚣张!
可他更恨自己的无能!
他别无选择。
赵桓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去……第三次,去请李相公……”
他闭上眼睛,脸上满是痛苦和挣扎,声音沙哑地补充道:“朕……亲笔写罪己诏!告诉他,只要他肯出山……一切,都依他!”
……
李府。
大门紧闭,门前冷落。
当宫里的小黄门带着一队禁军,捧着皇帝亲笔写的罪己诏,第三次来到这里时,那扇朱红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李纲身着一身素色布衣,头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束起,面容平静,缓步走了出来。
他没有去看那份罪己诏,也没有理会那些前来迎接的官员脸上谄媚的笑容。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了皇宫的方向,望向了那片被战火阴云笼罩的天空。
为首的官员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李相公!陛下已经知错了!恳请相公以国事为重,出山主持大局啊!”
李纲的眼神,终于从远方收了回来。
他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平静地开口,说出了他出山前的第一句话,也是第一个条件。
那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我守城可以。”
“但陛下必须立刻下旨,承认梁山对河北路的管辖权,并册封梁山之主王伦为‘燕王’!”
“命其,即刻南下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