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吴三桂的盘算
昭武三年，九月中。陕西，汉中，平西王府。
汉中这地方，地处秦岭巴山环抱之中，乃入川之咽喉，北瞰关中，南蔽巴蜀，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时值深秋，山风裹挟着寒意，早早地便侵入了这座古城，尤其到了夜晚，那风更是带着刺骨的凉意，呼啸着掠过王府高耸的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平添几分肃杀。平西王府那间守卫森严、陈设奢华的书房里，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紫铜火盆里烧得正旺，噼啪作响，散发出融融暖意，将深秋的寒气牢牢挡在室外。然而，此刻坐在那张宽大紫檀木书案后的人，心里头感受到的，却并非这室内的温暖，而是一种比窗外深秋夜色更加冰冷、更加纷乱刺骨的寒意。
此人年约五旬，面皮微黑，许是常年军旅生涯风餐露宿所致，一双眼睛生得细长，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总习惯性地半眯着，目光闪烁间，带着三分审慎的打量，七分刻入骨髓的警惕与算计。他，便是这天下棋局中，手握重兵、举足轻重，却也背负着千古骂名与无尽争议的平西王——吴三桂。他未着官服，只一身藏青色暗纹锦袍，外头松松罩了件价值千金的紫貂皮坎肩，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黄铜暖手炉，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炉壁上镶嵌的温润白玉璧，仿佛想从那玉的温润中汲取一丝安定。他的眉头紧紧锁着，拧成了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疙瘩，显然正被极沉重的心事所困扰。
书案之上，泾渭分明地摊开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左边那一份，用的是明黄绶面，上面赫然盖着大清和硕睿亲王多尔衮那方鲜红刺目、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大印。这是一道密旨，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几乎是指着鼻子命令他，即刻率领麾下赖以起家、威震一时的关宁铁骑，东出潼关，南下进入河南腹地，不惜一切代价，攻击正在湖广势如破竹的明军西路军统帅李定国的侧翼与后方，以缓解湖广清军岌岌可危的局势，并伺机威胁明军东线主力军团的后路。旨意中，画下了一张“克复中原，裂土封王”的巨大而诱人的大饼，但字里行间，却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威胁与警告：若再敢逡巡观望，畏敌不前，贻误战机，必以最严厉的军法从事，绝不宽贷！
右边那一份，则显得朴素而隐秘，没有华丽的封套，也没有威严的印信，只是一封看似普通的信函，但那字迹却清丽娟秀，显然出自女子或文书官之手。信的内容，吴三桂早已逐字逐句、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十遍，几乎能倒背如流。这是南京大明枢密院，通过一条极其隐秘、耗费了巨大代价才建立起来的渠道，辗转送到他手中的。信中的言辞，出乎意料的温和甚至可说是“体谅”，通篇没有提及他当年那“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关，导致神州陆沉的旧账，反而以一种追忆往昔的口吻，肯定了他早年镇守辽东、抵御东虏（指满清）时所立下的汗马功劳。信中分析道，如今天下大势已然剧变，大明王师已饮马黄河，西线亦高歌猛进，光复神州指日可待。希望他能“念及华夏衣冠，存续汉家血脉，审时度势，幡然来归”，若能把握时机，献出汉中、陕西之地，助王师完成北伐大业，则朝廷必不吝封侯之赏，定可保他吴氏一门世代富贵，青史留名。
这一左一右两封信，就如同两块被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烙铁，一左一右，死死地烙在吴三桂的心尖上，烫得他五脏俱焚，坐卧不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王爷，夜已深了，寒气重，您……该安歇了。”老管家吴安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将汤碗轻轻放在书案一角，看着主子那憔悴焦虑的面容，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吴安是吴家的三代老仆，心腹中的心腹，许多连妻妾儿子都不知道的隐秘，吴三桂都会与他商议。
“安歇？”吴三桂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声音沙哑，“安子，你说说，本王现在这情形，内忧外患，进退维谷，能睡得着吗？闭上眼，就是刀光剑影，就是身死族灭的惨状！”
吴安自然明白主子所指，他目光扫过案上那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书，压低声音道：“王爷可是在为北京朝廷和南京……那边的来信烦心？”
吴三桂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之气都吐出来，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两封信，语气充满了无奈与挣扎：“是啊！一边是步步紧逼，拿着刀架在本王的脖子上，逼我表态；另一边却是口蜜腹剑，谁知道那甜言蜜语后面，藏的是不是请君入瓮的毒计？安子，你说，这步棋，本王该怎么走？一步走错，就是满盘皆输！不仅是我吴三桂个人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恐怕连这汉中城里的吴氏满门，都要跟着我一起灰飞烟灭啊！”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猛兽，在铺着厚厚西域地毯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紫貂皮坎肩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晃动：“多尔衮是个什么人？你我都清楚！刻薄寡恩，猜忌成性，心狠手辣！他如今是被南边打得焦头烂额，损兵折将，山东丢了，湖广危矣，连京畿都被明军水师威胁，实在是无人可用，无兵可调了，这才想起来还有我吴三桂这么一颗棋子！他许下的什么‘裂土封王’，你信吗？哼！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旦让他缓过这口气，平定内外，第一个要收拾的，恐怕就是我这个手握重兵、又非他嫡系的‘平西王’！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那……南京那边，朱家皇帝的意思？”吴安小心翼翼地追问，声音更低了。
“朱慈烺那小子？”吴三桂停下脚步，眼神复杂地闪烁着，既有忌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倒是比他那个吊死煤山的老子崇祯、还有那个在南京胡作非为的叔叔弘光，要强上太多！听说他手下能人辈出，那个女枢密使苏澜雪，用兵如神；西线的李定国，悍勇难挡；东线的将领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这北伐之战，打得确实是风生水起，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深深的疑虑，“可是……安子，你别忘了，我当年……可是亲手把永历帝（南明最后一位皇帝朱由榔）从云南一路追到缅甸，最终逼得他走投无路，被缅人献出……这等同于弑君的血海深仇，他们朱家皇室，那些大明的忠臣义士，真能一笑泯恩仇，一笔勾销？现在信里说得天花乱坠，焉知不是他们的缓兵之计？就是想骗我离开汉中这经营多年、固若金汤的根基之地！等我麾下兵马离开了险要，成了无根之萍，没了牙的老虎，到时候是圆是扁，还不是任由他们拿捏？只怕到时候，清算旧账，我死得比落在多尔衮手里还要惨！”
吴安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脸上也满是忧色：“王爷所虑极是！是老奴思虑不周。如此看来，这两家，无论是北是南，确实都信不过，都包藏祸心啊。”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现在这形势，由不得本王不选啊！”吴三桂走到紧闭的雕花木窗前，透过缝隙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夜色，声音里充满了身不由己的疲惫和深重的焦虑，“南边势头正盛，兵锋锐利，连战连捷；北边虽然狼狈，损兵折将，但毕竟占据北方大片疆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底蕴犹存。我若一直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时间一长，两边都会视我为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我若此时出兵助清，万一……万一南边最终赢了，我吴三桂便是助纣为虐、阻碍光复的千古罪人，注定遗臭万年，死无葬身之地！我若此时宣布降明，万一北边侥幸缓过气来，顶住了攻势，或者……或者南京那边只是虚与委蛇，秋后算账……”
他猛地转过身，昏暗的烛光下，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厉与决断：“为今之计，看来只有一个‘拖’字诀！两边都不得罪死，但也两边都先吊着他们的胃口！看看风色再说！谁给的条件更实在，谁的胜算更大，本王再做决断不迟！”
他快步坐回书案前，暖炉也顾不上捧了，开始低声口授回信，语速快而清晰：
“给北京那边的回信，要写得极其恭敬，言辞恳切，但核心是叫苦，是强调困难！就说我军久驻边陲，粮草转运不继，士卒长期征战，疲敝不堪，急需休整补充。另外，汉中周边，商洛一带，又有昔日闯逆（李自成）余孽流寇，见中原大战，蠢蠢欲动，威胁我军后方，急需时间弹压整顿。总之，恳请朝廷体谅边将艰辛，速拨粮饷军械，待一切准备停当，后方稳固，本王即刻挥师东进，为朝廷分忧！”
“至于南京那边……”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不能直接写回信，落人口实。让三号信使，用那条最隐秘的线路，去口头传达本王的意思：就说本王深知自己昔日罪孽深重，每每思之，惶恐不安，无地自容。但如今情势复杂，本王麾下将士，多为北人，其家眷妻小，大多仍在北直隶、山东等地，处于清廷严密掌控之下，若骤然易帜，恐军心哗变，生不忍言之祸端。恳请天朝陛下与枢密使宽限时日，容本王缓缓图之，设法稳定军心，转移家眷。此外……可否请朝廷明示，若本王最终决定归顺，朝廷将如何具体安置本王与麾下这数万将士？官职、爵位、驻地，最好……能有一份盖有皇帝玉玺的、明发天下的旨意，以安众心……”
吴安垂手恭立，将主子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刻在心里，心中却是暗叹不已。王爷这算计，是想左右逢源，脚踏两条船，待价而沽啊。可如今这天下大势，风云激荡，变幻莫测，这船，是那么好踩的吗？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的结局！
“还有，”吴三桂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语气森然，“加派得力细作，多往河南、湖广方向派！不惜重金，我要知道李定国的西路军到底推进到了哪里，战力如何，后勤怎样！也要知道多尔衮在黄河边上还能不能顶得住，京城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这盘决定天下归属的棋，本王必须看得再清楚一点，才能落子！”
“是，王爷，老奴这就去安排。”吴安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吴三桂一人，以及那盆依旧噼啪作响的炭火。他独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中，身影被跳跃的烛光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仿佛他此刻的心境。他就如同一头陷入了绝境、受伤而多疑的孤狼，蜷缩在自己的巢穴里，眼神复杂地闪烁着凶光、疑虑、贪婪与恐惧。他知道，自己正在走一根极其危险、细若发丝的钢丝，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只在顷刻之间。但他的性格，他那充满了背叛与算计的过往，以及他如今这微妙而危险的处境，都决定了他只能继续在这黑暗中进行着无尽的盘算，焦灼地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出现的、所谓“万全”的时机。在这天下棋局即将尘埃落定的关键时刻，他这颗拥有足够分量搅动局势的棋子，最终会倒向哪一边，是力挽狂澜，还是加速覆灭？这个答案，恐怕连他吴三桂自己，在此刻这深秋的寒夜里，也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