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西南的抉择（上）——定国之心
云南，曲靖府。
此地的天空，似乎总比中原低垂几分，铅灰色的云层压着墨绿色的山峦，空气潮湿而闷热，带着泥土和草木腐烂的气息。一处临时征用作为“帅府”的土司旧宅里，气氛比天气更加凝重、粘稠，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李定国站在斑驳的窗前，望着庭院中在细雨里耷拉着脑袋的芭蕉叶，眉头紧锁，久久不语。他身上依旧穿着大西军的旧式铠甲，但肩甲处一道深刻的刀痕和甲叶上未擦净的暗红血渍，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惨烈内讧的余波。
孙可望逃了。
在决定大西军残部命运的那场火并中，志大才疏却又野心勃勃的“大哥”孙可望，终究不敌在军中威望更高、用兵如神的李定国和刘文秀的联手。孙可望带着少数死党，仓皇逃往更偏远的滇西，据说有意投靠那边的土司，甚至可能……与缅甸那边勾勾搭搭。
然而，胜利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更深的忧虑和沉重的负担。摆在李定国面前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经过与清军血战、内部火并以及逃亡路上的消耗，原本庞大的大西军如今只剩下不足三万疲惫之师，而且军心浮动，粮草匮乏。更要命的是，他们身处云贵高原，这里土司林立，苗、彝、白等各族杂处，关系错综复杂，对外来者充满警惕甚至敌意。清军虽然暂时被群山阻隔，但谁都知道，一旦腾出手来，必然会像扫荡张献忠主力一样，扑向这片最后的“化外之地”。
“二哥，各营的粮草统计上来了，最多……最多还能支撑半个月。”刘文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焦虑。他年轻的脸庞上沾着泥点，眼窝深陷，早已没了当年跟着义父张献忠驰骋中原时的锐气。
李定国没有回头，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半个月，弹指一挥间。到时候，这几万张嘴吃什么？去抢？那跟流寇有何区别？而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旦与当地土司百姓冲突，立刻就是灭顶之灾。
“孙可望那个王八蛋！”刘文秀忍不住骂了一句，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要不是他非要摆什么‘国主’的谱，想把咱们都当奴才使，咱们何至于自相残杀，折损那么多老兄弟！现在倒好，他拍拍屁股跑了，留下这堆烂事！”
李定国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却翻涌着比刘文秀更复杂的情绪。有对孙可望狭隘自私的愤怒，有对死去兄弟的痛惜，有对前途未卜的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逼迫自己必须冷静、必须做出抉择的坚毅。
“文秀，骂无用。”李定国的声音沙哑却稳定，“现在要想的是，路，该怎么走下去。”
刘文秀抬起头，眼中带着血丝：“还能怎么走？这云贵之地，穷山恶水，咱们无根无基，清虏迟早打来。孙可望能跑，咱们……咱们难道也学他，跑到缅甸去当野人？或者……学那些没骨气的，干脆……”他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投降清朝。
“放屁！”李定国厉声打断他，目光如电扫过刘文秀的脸，“文秀，你忘了义父是怎么死的？是死在谁的手里？是清虏！你我兄弟，当初为何起兵？是因为活不下去，是因为这世道不公！如今东虏入寇，占我河山，屠我百姓，此乃国仇家恨！投降？我李定国宁可战死，也绝不对鞑子屈膝！”
他这番话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凛然之气，让刘文秀不由得低下了头：“二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定国走到地图前——那是一张粗糙得多的云贵地区草图，许多地方还是空白。他的手指划过长江，艰难地延伸到那片代表南京的区域。
“我们还有一条路。”李定国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去找他。”
“谁？”刘文秀一时没反应过来。
“南京。大明昭武皇帝，朱慈烺。”
“朱慈烺？”刘文秀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抵触，“二哥！你糊涂了？咱们跟明朝打了多少年？多少兄弟死在官军手里？咱们是‘流寇’！是他们的死敌！现在去投靠他们？且不说他们信不信我们，就算信了，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把咱们缴了械，一个个砍头示众，怎么办？那是自投罗网！”
这些顾虑，合情合理，也是军中绝大多数老兄弟必然会有的想法。血海深仇，岂是那么容易化解的？
李定国却没有激动，他走到刘文秀面前，双手按住他的肩膀，目光灼灼：“文秀，你说的，我都想过。但是，此一时，彼一时！”
他拉着刘文秀走到窗边，指着外面细雨朦胧中的群山和隐约可见的军营：“你看看！看看咱们还剩下什么？看看兄弟们还能撑多久？是，我们跟明朝有仇。可如今坐在南京龙椅上的，不是崇祯！那个朱慈烺，他登基之后，做的哪一件事，像是昏君？”
李定国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这些消息，是他通过各种渠道，甚至是从一些冒险穿越战线过来的商人嘴里费尽心思打听来的：
“他整肃朝纲，拿下马士英、阮大铖那些奸臣；他推行新政，减轻百姓负担；他在南京搞讲武堂，练新军；他造的燧发枪，比清虏的还厉害！他甚至还收拾了江北四镇那些军头，现在长江防线固若金汤！就连水师，听说也重建了起来，在海上打了胜仗！”
每说一件，李定国的语气就坚定一分：“文秀，你想想！这样一个皇帝，他要的是什么？是偏安江南吗？我看不像！他做的所有事，矛头都指向一个——北伐！光复中原！这跟我们要找清虏报仇雪恨，目标是不是一致的？”
刘文秀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朱慈烺的所作所为，确实和他印象中腐朽无能的明朝官府大相径庭。
“至于你说兔死狗烹……”李定国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历经磨难后的精明，“咱们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人家‘烹’的？三四万疲兵，缺粮少械，困在这西南绝地。朱慈烺若真想杀我们，只需断绝对外通道，坐等清军来攻，或者联络周边土司围攻即可，何必费心招抚？他若接纳我们，看中的是什么？是我们这几万还能打仗的兄弟！是我们熟悉西南地形、将来可以作为北伐侧翼的价值！”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终判断：“这是一次赌博，没错。但继续留在这里，是坐以待毙！去找朱慈烺，至少还有一线生机，一线能堂堂正正打回北方、为义父报仇、将东虏赶出去的希望！”
刘文秀被李定国的话彻底震撼了。他看着二哥那双因疲惫和压力而布满血丝、却依然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心中的犹豫和恐惧渐渐被一种决绝所取代。是啊，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坏呢？
“二哥，”刘文秀的声音有些哽咽，但眼神已经变得坚定，“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李定国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到书案前。他铺开一张略微发黄的宣纸，磨墨，提笔。他的手很稳，一笔一划，力透纸背。这不是一封简单的投降信，而是一封表明心迹、陈说利害、寻求合作的密信。他在信中坦诚了过去与明朝为敌的立场，但也强调了如今国难当头、华夷之辨为重的原则；他说明了己方目前的困境和拥有的力量（熟悉地形、百战老兵），表达了愿意归顺大明朝廷、在昭武皇帝麾下效力、共抗清虏的强烈意愿。同时，他也委婉地提出了对部队安置和未来待遇的关切。
信写好了，他用火漆仔细封好，盖上自己的私印。
“让王复臣来。”李定国对亲兵吩咐道。
王复臣，是李定国麾下最机警、最忠诚的部将之一，武功高强，且为人沉稳，曾多次执行危险的侦察和联络任务。
片刻后，一个精悍的汉子快步走进来，抱拳行礼：“将军！”
李定国将密信郑重地交到王复臣手中，目光如炬：“复臣，这封信，关系到我等三万兄弟的身家性命和未来前途。你要想办法，穿过清军的封锁线，避开可能存在的孙可望眼线，把它安全送到南京，亲自交到大明皇帝，朱慈烺的手中！”
王复臣没有多问一句，将信仔细贴身藏好，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遵命！纵然粉身碎骨，也必不辱使命！”
“去吧，一路小心。”李定国扶起他，眼中充满了期望和托付。
王复臣再次行礼，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西南连绵的雨幕和群山之中。
李定国重新走到窗前，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他知道，这封信一旦送出，就再无回头路。要么，迎来新生和复仇的希望；要么，就是彻底的毁灭。
“朱慈烺……但愿你真的如传闻中所说，是那个能力挽狂澜的‘明主’。”李定国望着东北方向，喃喃自语。一场关乎西南格局、甚至影响整个抗清大势的抉择，就在这潮湿闷热的边陲小城里，悄然落下了棋子。而棋局的另一端，远在数千里外的南京紫禁城，那位年轻的昭武皇帝，将会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