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章 圣心独断(下)
一回到乾清宫，朱慈烺立刻像是换了一个人，刚才那点闲适和郁闷一扫而空，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对着迎上来的王承恩，斩钉截铁地吩咐道：“承恩，立刻派六百里加急！去湖广，把堵胤锡给朕召回来！还有广西的瞿式耜，让他也用最快速度赶回南京！传旨各部院，三日后，朕要在奉天殿举行大朝会，所有在京四品以上官员，以及相关方面大员，必须到场！谁敢告假，让他自己到朕面前来说！”
王承恩心头一凛，知道皇帝这是要下决断了，连忙躬身：“老奴遵旨！”
命令一下，整个南京官场都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快马信使连夜出城，奔向各方。原本吵得不可开交的黄得功和张慎言两派，也暂时偃旗息鼓，各自私下串联，准备在三天后的大朝会上做最后一搏。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这一日的奉天殿，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朝会都要凝重。殿内站满了朱紫贵臣，不仅黄得功、张慎言这些日子吵得面红耳赤的主角们到了，连风尘仆仆从湖广前线赶回来的督师堵胤锡、从广西快马加鞭几乎跑死几匹马才抵达的巡抚瞿式耜，也都肃立班中。甚至连在湖南防务吃紧、实在无法脱身的何腾蛟，也派了他的儿子何文瑞作为代表，星夜兼程赶来参会。可以说，关系到南京朝廷生存的核心人物，几乎齐聚于此。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年轻的皇帝要乾纲独断了。
朱慈烺坐在龙椅上，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众臣。他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等百官先奏事，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位爱卿，这七八天，你们吵也吵够了，道理掰开了揉碎了，也都说尽了。朕，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他顿了顿，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臣子们，继续道：“所以，今天朕不想再听你们吵架了。这桩拖延已久的官司，今天，朕来断！”
说罢，他对王承恩使了个眼色。王承恩会意，立刻指挥几个小太监，将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悬挂在了殿中显眼位置。那图上，大明的大好河山、蜿蜒海岸、以及周边势力，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朱慈烺站起身，走下丹陛，来到巨图前。早有太监备好了朱笔。他拿起笔，吸饱了朱砂，然后在长江上重重地画了一条粗线。
他首先看向刚从湖广前线回来的堵胤锡：“堵卿！”
堵胤锡连忙出班躬身：“臣在。”
“你在湖广整顿军备，安抚流民，恢复生产，做得不错。”朱慈烺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朱笔点在湖广位置，“朕问你，若我大明水师不强，无法有效控制长江水道，你的粮饷、军械，如何能安全、快速地运抵湖广前线？靠两条腿走陆路，能赶得上建奴的骑兵吗？能应付流寇的骚扰吗？”
堵胤锡是个务实的人，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直指核心的一问，问得愣了一下。他略一思索，便老实回答：“回陛下，湖广漕运，乃至与南京的联系，确实主要依赖长江水运。若水师不振，水道不靖，粮饷转运必然艰难迟缓，甚至……有被截断之风险。臣……此前思虑确有不同。”
朱慈烺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从广西赶回来的瞿式耜：“瞿卿！”
瞿式耜心头一紧，出班道：“臣在。”
“你在广西练兵，整饬边防，应对土司，还要与盘踞澳门的葡萄牙人打交道，辛苦。”朱慈烺的朱笔又移到两广和南海，“朕再问你，若海上不太平，倭寇、海盗横行，甚至西夷船只也敢肆意妄为，你向葡萄牙人购买的火炮、火铳，如何能安然运抵广西？若西洋人见我水师孱弱，起了歹心，不再老实交易，甚至与海盗勾结，你又当如何应对？”
瞿式耜张了张嘴，想说可以走陆路，但一想到广西那崎岖难行的山路，以及陆路转运的巨大成本和风险，这话终究没能说出口。他最终只是深深一躬：“陛下明鉴万里，臣……无言以对。”
最后，朱慈烺的目光落在了梗着脖子的黄得功身上：“黄将军！”
黄得功大步出班，声如洪钟：“臣在！”他以为皇帝要支持他了。
“你的江北四镇，是我大明的门户，至关重要。”朱慈烺的朱笔在江北一线划过，“朕最后问你，若我水师不堪一战，无法屏护海疆，倭寇或敌军避开你的坚固城防，从海上任意选择地点登陆，袭扰你的侧后，焚烧你的粮草，截断你的退路，你麾下的江北儿郎，多是北地健儿，善于骑射步战，可能防得住这来自海上的威胁？可能追得上那些上了岸比兔子跑得还快的海盗倭寇？”
“臣……臣……”黄得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惯常思考的都是排兵布阵、正面冲杀，对于这种来自海洋的、飘忽不定的威胁，确实缺乏有效手段。他想说可以派兵沿江沿海布防，但那需要多少兵力？又该如何预警？想到此处，他这“臣”字后面，却怎么也接不下去了。
朱慈烺看着这三位重臣的反应，将手中的朱笔往砚台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现在，你们可有点明白了？”朱慈烺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陆军，海军，于我大明而言，就像是一个人的两条腿！缺了任何一条，都是残废！只练一条腿，走得快吗？站得稳吗？你们倒好，不想着怎么让两条腿都强壮起来，协调迈步，反而在这里争论是该砍掉左腿还是该锯掉右腿！荒谬！”
他重新走回丹陛之上，转过身，面向群臣，斩钉截铁地宣布了他的最终决定：
“所以，朕的决定是：陆主海从，并行不悖！”
接着，他公布了具体方案：
“第一，陆师优先换装！国库有限，新式火器、甲胄，优先补充陆师。但，并非所有陆师一起换！分三批进行！第一批，只换装两个最紧要、最能形成战力的镇！以此为基础，总结经验，训练骨干。第二批、第三批，视国库情况及战事需要，陆续展开。”
“第二，省下来的银子，以及后续厘金、盐税的一部分，拨给水师，专项用于建造新式战船，尤其是适合沿海作战、能够屏护漕运、打击海盗的快船和炮船！”
“第三，水师现有规模维持，暂不进行大规模扩编。但，要淘汰老弱，精简人员，将节省下来的经费，全部用于现有水手的严格训练和优秀炮手的培养！朕要的是精兵，是能打仗的兵，不是一群只能在江上摆样子的老爷兵！”
“第四，漕运逐步试行改海运！摸索经验，建立制度。由此省下的巨额漕运损耗，一半用于补充陆师后续换装，另一半，划归水师，作为日常训练和战备巡航之用！”
然后，他开始点名分配任务：
“堵胤锡！”
“臣在！”
“你回湖广后，给朕精打细算！每一两银子都要花在刀刃上！既要保证前线军需，也要配合好水师，确保长江水道畅通无阻！漕运改海运的试点，湖广也要参与筹划！”
“瞿式耜！”
“臣在！”
“你回广西，给朕盯紧了那些葡萄牙人！既要买他们的火炮，学习他们的技术，也要给朕防着他们！鼓励沿海商人出海贸易，但必须在水师保护下，或者自行组织武装，朕许他们一定程度自保之权！贸易繁荣了，市舶司的税收才能上来，朝廷才有更多银子养兵！”
“张煌言！”
一直在旁听的张煌言没想到皇帝会点自己，愣了一下，赶紧出班：“臣在！”
“讲武堂的章程要改！不能只教陆战韬略，也要增设水师科目，至少要让他们懂水师是怎么回事！要给朕培养出既懂陆战又懂水战的复合型人才！朕看你是块好料，这件事，你和兵部商议着办，要尽快拿出个条陈来！你本人，也要多留心水师事务！”
一番部署，条理清晰，目标明确，既照顾了陆师的现实需求，又给水师留下了发展的空间和希望，更重要的是，指明了未来协同作战的方向。殿内众臣，无论是陆师派还是水师派，虽然未必完全满意（毕竟银子没能全给自己），但皇帝摆事实、讲道理，把利害关系剖析得如此透彻，又拿出了切实可行的折中方案，谁也无法再出言反对。
黄得功虽然觉得只换装两个镇有点少，但毕竟是优先陆师，而且皇帝考虑到了他防区的海上威胁，他闷声闷气地领了旨。张慎言虽然没能拿到全部想要的经费，但水师毕竟得到了拨款和发展的承诺，还明确了漕运改海运的好处，也算是看到了曙光，同样躬身接旨。
一场持续多日、几乎让朝局陷入僵局的激烈争论，就在朱慈烺这“圣心独断”之下，暂时尘埃落定。
退朝之后，朱慈烺回到乾清宫，感觉比打了一仗还累。他瘫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直在偏殿等候的苏澜雪，端着碗冰镇酸梅汤走了进来，看到他那副样子，忍不住抿嘴轻笑：“陛下今日在朝堂上，可是威风得很呢。妾身在外面，都仿佛能听到陛下斩钉截铁的声音。”
朱慈烺接过酸梅汤，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这才无奈地笑道：“威风什么呀，你没见朕刚才那样子，简直就是在和稀泥！当皇帝啊，有时候就得这样，不能让他们一头独大，也不能让另一边彻底寒心。”
苏澜雪在他身旁坐下，拿起团扇轻轻给他扇着风，笑道：“可陛下这和稀泥的功夫，倒是越发长进了。既没让黄将军那样的悍将离心，也没让张尚书那样的干臣失望，还顺便点拨了堵、瞿二位督抚，连张煌言那样的年轻人都照顾到了。这稀泥和得，可谓是恰到好处，泥泞却不陷足，黏合却不板结。”
“哈哈哈！”朱慈烺被苏澜雪这形象的比喻逗得大笑起来，心中的烦闷也消散了不少，“知我者，澜雪也！没错，就是这话！不能和得太稀，让他们觉得朕好糊弄；也不能和得太硬，搞得非此即彼，你死我活。难啊！”
笑过之后，他的神色渐渐恢复平静，目光望向殿外蔚蓝的天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就这样，内忧外患中的大明王朝，在这位年轻皇帝看似“左右摇摆”、实则努力寻找平衡的掌舵下，吸纳着来自各方、有时甚至是互相矛盾的力量，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风帆，继续朝着那迷雾重重、吉凶未卜的未来航向，艰难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