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裂痕弥深与雏鹰试翼
史可法的离去，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星火营内外。他带来的不仅是南京朝廷的“旨意”，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关乎法统、名分与忠诚的拷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议事堂内的那场交锋，细节虽未公开，但太子殿下拒绝南返、近乎决裂的态度，却如同长了翅膀，在登州军民中悄然流传。有人拍手称快，认为殿下做得对，南京那帮老爷根本靠不住；也有人暗自忧心，觉得此举形同叛逆，恐为日后埋下祸根；更多的人则是茫然，他们只知道是太子殿下给了他们安身立命之所，至于南京的皇帝和朝廷，太过遥远和模糊。
这股暗流，不可避免地涌动到了星火营内部。
这日傍晚，林煜巡视完城防，回到自己的营房，发现几名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正等在里面，神色都有些不安。
“教头，”一个脸上带疤的哨官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困惑，“咱们……咱们现在到底算谁的兵？是听南京朝廷的，还是只听太子殿下的？”
另一人也附和道：“是啊，教头。史阁老是朝廷重臣，殿下那般对他……下面有些弟兄心里犯嘀咕，觉得咱们这‘星火营’，名不正言不顺的。”
林煜脸色一沉，目光扫过几人。他理解这些老兄弟的困惑，他们大多出身旧明军体系，对朝廷法统有着根深蒂固的敬畏。但他更清楚，是谁带着他们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是谁让他们能吃饱饭、拿到饷，是谁给了他们作为军人的尊严和希望。
“糊涂！”林煜低喝一声，声如闷雷，“名正言顺？老子问你们，当初在北京，朝廷在哪里？在咱们被建奴追得像狗一样逃命的时候，朝廷在哪里？是殿下！是殿下带着咱们，在这登州站稳了脚跟！是殿下弄来的粮食，造出的火铳，让咱们能挺直腰杆跟鞑子干！”
他走到几人面前，虎目圆睁：“南京？哼！老子只知道，是殿下给了咱们活路，给了咱们报仇雪恨的机会！谁能让咱们杀鞑子，保家乡，老子就认谁！至于其他的，少他娘的废话！都给我把心思放在练兵上，谁再敢扰乱军心，休怪老子军法无情！”
几名老部下被训得低下头，不敢再言。但他们眼神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林煜知道，光靠压是不行的，思想上的疙瘩，还需要时间来化解。他心中暗叹，殿下选择的这条路，果然步步荆棘。
与此同时，那位来自山海关的“客人”马宝，则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开始在登州营中活跃起来。
此人看似粗豪，实则心思缜密。他并未急着打探核心机密，而是整日混在普通士兵中间，一起操练，一起吃饭，凭着过人的武艺和爽快的性格，很快便与不少中下层军官称兄道弟。
校场上，马宝脱去上衣，露出精壮的身躯，与星火营的士兵较量拳脚，招式狠辣实用，引得阵阵喝彩。饭桌上，他大口喝酒，大声吹嘘着在山海关与清军游骑交锋的“惊险”经历，绘声绘色，让一群没经历过大规模骑兵战的星火营士兵听得津津有味。
“马兄弟，你说咱们这火铳，跟鞑子的骑兵比，哪个厉害？”一个年轻士兵好奇地问。
马宝灌了一口酒，抹抹嘴：“嘿，小兄弟，火铳是好东西，声儿响，打得远。可鞑子骑兵来去如风，等你装好弹药，人家马刀都砍到你脖子上了！关键还得看怎么用，步骑配合，阵法变换，这里头学问大着呢！”他话语间，既肯定了火器的价值，又隐隐强调了传统骑兵和战术的重要性，与星火营目前侧重火器、革新战法的思路， subtly 形成了一种对比。
这些言论，通过不同渠道，也传到了朱慈烺耳中。
“殿下，这马宝看似豪爽，实则句句都在试探，在影响军心。是否要约束一下？”苏澜雪秀眉微蹙，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她本能地不喜这个眼神过于灵活的关宁军将领。
朱慈烺正在翻阅沈烟呈上的关于改进炼焦法的报告，闻言头也未抬：“不必。让他说，让他看。”
他放下报告，走到窗边，看着校场上正在组织新兵进行火铳齐射训练的李狗蛋。“澜雪，你知道一支军队最怕什么吗？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固步自封，是听不到不同的声音。马宝带来的，是关宁军那一套在长期与清军对峙中积累的经验，或许陈旧，但未必全无道理。”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我们要建立的是一支能包容并蓄、不断自我革新的军队，而不是只听一种声音的应声虫。马宝的出现，正好可以作为一个磨刀石，让林煜，让李狗蛋他们去思考，去辩驳，去证明我们道路的正确性。只要核心在我们手中，些许风浪，翻不了天。”
苏澜雪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朱慈烺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况且，吴三桂派他来，无非是想看看我们的虚实，看看有没有合作甚至利用的价值。我们又何尝不能反过来，通过他，了解一下山海关那边的情况，看看这位‘平西伯’，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殿下，李狗蛋哨官求见。”
“让他进来。”
李狗蛋大步走入，经过近一年的历练，他气质沉稳了许多，肩上的伤早已痊愈，动作间更显利落。他行礼后，直接禀告：
“殿下，末将发现马宝麾下有几个夜不收（侦察兵）出身的老兵，擅长潜伏、追踪，手段高明。末将想……想向他们请教一二，若能学来，对我军哨探大有益处。只是……”他有些犹豫，“马宝毕竟是客军，末将怕……”
朱慈烺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怕什么？能放下身段，取长补短，这是好事！准了！不仅你可以去学，还可以挑选一批机灵的新兵，跟着一起学。大大方方地去，就说是我的命令，要向关宁军的弟兄请教。”
李狗蛋眼睛一亮，大声应道：“是！末将明白！”
李狗蛋的行动很快展开。他不仅自己虚心向马宝手下的夜不收请教，还组织了一个小小的侦察队，由马宝的人带着进行野外拉练。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关宁军的老兵起初有些瞧不上这些“新兵蛋子”，但李狗蛋的韧性和悟性，以及星火营士兵展现出的纪律性和文化基础（能识图、做记录），很快赢得了他们的尊重。
马宝对此乐见其成，甚至主动提供了不少帮助。他似乎很享受这种被需要、被重视的感觉，也在暗中观察着星火营这套培养基层军官的模式。
一天深夜，马宝独自在自己的营帐中，借着油灯的光芒，在一张简陋的地图上勾画着什么，嘴里喃喃自语：“火器精良，练兵得法，上下同心……这太子，还真有点门道。不像南京那帮废物……伯爷（吴三桂）那边，或许该换个说法了……”
而在另一边，沈烟的工坊在经过无数次失败后，终于取得了一项关键的阶段性成果——利用改进后的焦炭和鼓风技术，他们成功地稳定冶炼出了强度、韧性和纯度都远超从前的“高碳钢”。虽然距离制造蒸汽机的要求还有差距，但用来打造更耐用、更锋利的武器和工具，已是绰绰有余。
当第一把用新钢材打造的指挥刀送到朱慈烺面前时，他屈指一弹，刀身发出清越悠长的嗡鸣。寒光流转，映照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材料的突破，意味着工坊的整体制造水平上了一个新台阶，也为未来更复杂机械的制造，打下了第一块坚实的基石。沈烟得知消息后，在病榻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南明的压力，关宁军的窥探，内部的疑虑……所有这些，都未能阻挡星火营在既定道路上坚定前行的步伐。裂痕已然弥深，但雏鹰，也正是在这风雨欲来的氛围中，悄然试翼，积蓄着撕裂长空的力量。
（第二十四章 完）